27

領導人如期抵店, 第一天的會議順利進行。

沈俊彬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全身心地服務客人,那是他身在其位義不容辭的責任,可壞就壞在接待處之前下的預訂單上。

作為餐飲副總監, 他主管西餐西廚, 但整個餐飲部是一個整體,中餐宴會并非和他沒一毛錢的關系。他每隔幾個小時就要去廚房看一圈, 實在難以無憂無慮地只顧眼前。

對于經驗豐富的廚師來說,別說泡發過的食材了, 就算下鍋了的食材他們都有本事撈出來處理妥當, 再原樣封回去保存。這是品質和成本的角逐, 買賣雙方總得有一個承擔朝令夕改的風險,作為風險的把控者,沈俊彬深知一進一退各是什麽後果。

如同果農眼看着水果積壓在果園, 如同冰淇淋外賣被堵在路上,他凝視着日報,覺得剩下的這12小時格外漫長,千頭萬緒在心中擁堵得水洩不通。

盛骁的那句“加油”和“相信”被一整日的紛紛擾擾漸漸沖淡,他快要還原不出它們的模樣。

他當時應該回頭看一看那個人的。

淩晨時分, 沈俊彬去了趟衛生間。

他在隔斷裏出神地呆了沒一會兒, 就聽到又進來了兩個人。

一個嗓門粗犷, 說話還帶着點方言味兒的是保安隊的田隊長, 他分辨得出, 另一個應當是和田隊長一起巡邏的保安。

沈俊彬默不作聲。

他沒有坐在廁所隔斷內跟外面人打招呼的習慣,尤其是以他現在的心情。

稀裏嘩啦的水聲過後, 那兩人沒要走的意思,也沒細看隔間裏是有人還是沒人,直接在衛生間裏聊起天來。

其中一個推開了窗戶,厲風寒流争相湧入,四處亂鑽,連門底有縫隙的隔斷也不放過,室溫頃刻間下降了十度八度。

田隊長:“這幾天是真冷。快下雪了吧?”

只穿了襯衣和西裝外套的沈俊彬:“……”

保安:“快了。隊長,你要抽煙?”

“咋了啊?”田隊長一愠,“這又沒人,你還要抓我罰款是咋的啊?”

“不是不是,你先別點火。”保安攔道,“你在這窗戶上抽煙,亮一個紅點兒,對面還以為有人拿了紅外線機關槍什麽的呢,等會兒朝咱開槍了怎麽辦?電視裏的狙擊手不都是這麽演的?一有異常,直接就‘砰砰砰’。”

“也是。”田隊長收起煙,“有當兵的在太好了,他們要是天天來,外樓就都不用咱巡更了啊。”

沈俊彬:“……”

他連這最後12小時都忍受不了了。

貴賓樓前站了一溜兒警衛局的官兵,在寒風中巍然挺立。

作為“同行”,保安鑽研起了業務:“你看那個,是不是拿槍的?他衣服怎麽那麽鼓呢?”

“可能是防彈衣吧?”田隊長道,“就算真的配槍了,人家也不會讓你一眼看出來,那不是給人民群衆制造恐慌麽?我估計也就首長貼身的那幾個警衛有真家夥。”

“不止不止。”保安又道,“你看門口那個,穿風衣的,像不像配真家夥的?”

“這個我看像,走路的範兒都跟別人不一樣。”田隊長看完嘀咕道,“哎不是,這幾個人不就是跟在首長身邊的嗎?”

“是不是要走了?”保安問,“這麽大領導還坐紅眼航班。”

“你懂啥?人家要坐也是專機,想什麽時候起飛就什麽時候起飛。”田隊長趴在窗口望了一會兒,疑惑道,“警車怎麽亮燈了?他們真要走了?咋沒人通知呢?”

沈俊彬眼前一亮,心口狂跳,仿佛看到被壓在報表最底下的菜單重見天日的希望。

“走了嗎!”他按捺住一躍而起的沖動,隔着門語無倫次地喊,“是貴賓樓的走了嗎?看清了嗎?”

深更半夜的廁所裏突然憑空冒出一個人說話,聲音大得都快喊破音了,吓得田隊長渾身一哆嗦,分不出這是興奮得還是叫魂兒的,沒敢應答。

他放在窗臺上的對講機“滴”地響了一聲,随後傳出了盛骁的聲音:“各部門注意,貴賓樓VIP客人即将經三號通道從正門離店,請做好準備工作,暫停其他車輛和客人的出入,全力配合交警管制,确保車隊通行。重複一遍,貴賓樓VIP客人即将經三號通道從正門離店,請做好準備工作……”

平時成天咋咋呼呼的小年輕們經過緊張的接待,一個個累得嗷嚎不動了,進了宿舍樓只聽到隐隐的呼聲一片。盛骁在員工宿舍做了好夢一場,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再輪到他值班已經到了能源局會議的最後一天。

盛骁睡得神清氣爽,活動活動筋骨,一看表,離上班還早。

他不想總在宿舍窩着,換了身衣服出去找人吹牛:“不是我吹牛啊,也不是奉承,咱實話實說。首長真的特別特別親切,剛一到店,就先跟我和客房的幾個服務員挨個握手。上午的會議結束回來還跟所有工作人員合影,特別随和。那天晚餐不是送進房間吃的麽,送餐進去的時候首長還問我們吃了沒,叫我們別光顧着忙活,快去吃飯。哎呀,我爸對我都沒這麽慈祥。”

楊總聽完豎起大拇指:“這才是真有地位的大人物,人家天天日理萬機的,不講究虛架子,他也沒那麽些閑工夫啊。”

兩人在宴會廳後面的走廊裏正聊着,沈俊彬來了。

楊總問道:“好了嗎?”

沈俊彬:“全都準備好了,預計20分鐘內走完菜。”

能源局上午的會議直接在宴會廳舉行,按日程,與會人員離店了一部分,還在店的客人湊了四十幾個圓桌,等領導講完話後就在會議廳裏用餐。

楊總起身:“行,我去跟他們負責人打個招呼。”

楊總一走,沈俊彬在寬敞的過道裏直直朝着盛骁走了過來,目不斜視,兩個大男人哐當撞了一下肩。

負有主要責任的肇事人還先皺了眉頭,不忿道:“讓讓啊。”

盛骁心道“惹不起惹不起”,側身朝牆縮了縮。

楊總從對講機裏傳話:“沈總監啊,宴會廳裏領導馬上講完話,你那兒可以叫餐車就位了。”

“收到。”沈俊彬拿起牆上電話,通知備餐間:“1號宴會廳餐車準備進場。”

幾十名訓練有素廚師和宴會服務人員推着餐車從備餐間魚貫而出,一部分停候在宴會廳後門,另一部分分別從兩側的工作人員通道流向宴會廳的中門,排成一列。

有眼色的服務員把會場後門開了一道縫,恰巧聽得裏面發言的領導說了一句“共創美好明天”、“請各位用餐”之類的結束語,會場內掌聲雷動。

沈俊彬:“起菜。”

宴會主管對着兩側通道吆喝道:“開門——起菜!”

三個方向共六扇門同時打開,服務員有條不紊地進場。幾十輛餐車不一會兒就走空了,走在最前面的已到達第一排圓桌。

今天會議結束的時間剛剛好,不至于太早,讓人有閑暇對菜品的要求過于嚴苛,也不至于太晚,讓客人等菜的耐心下降。

沈俊彬似不經意地回頭掃了一眼。

盛骁迎着目光也看向他。

想想這小子那天開晨會時的愁眉苦臉,再看他現在憔悴煩悶一掃而空的模樣,盛骁猜想這兩天營業額應當不錯。

他做足了虔誠讨教的姿态,好聲好氣地問:“沈總,今年的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

沈俊彬吊着高高在上的一口氣兒:“你再來晚一點就完成了。”

“什麽意思?”盛骁眨眨眼,低頭看看自己可憐的占地面積,“我在這兒礙着您了?需要我再靠邊站一點兒嗎?”

怎麽會礙事?這個人站在宴會廳不但不礙事,還有種強制性衆星捧月的效果,方才滿滿一屋子的人都被迫成為了他的陪襯。

沈俊彬突然希望這條走廊裏能有一面足夠大的鏡子,讓他看一看在人群之中時自己究竟是盛骁的陪襯之一,還是和他一樣耀眼。

他不自覺地擡手整了整領帶,擠出個明明白白虛情假意但又不屑掩飾的笑:“我的意思是,你在這兒也沒什麽用。你要真這麽游手好閑,到後面整理盤子去,我謝謝你。”

把餐具從洗碗機裏搬出來分門別類地放進收納筐,看着簡單,卻也不是個小活兒。尤其是宴會廳和自助餐廳忙起來的時候,真得抓人來幫忙,沈俊彬不是開玩笑的。

盛骁可不打算當滿身是水的幕後英雄:“哦,那我還是走吧。”

沈俊彬微微一笑:“滾吧。”

“……”盛骁原本打算走了,可看這小子氣定神閑的模樣,他休憩已久的幼稚又鬼使神差地蹦了出來。

由于休息了特別久,所以跳得也格外歡。

趁左右無人,他飛快湊到沈俊彬耳邊,小聲道:“這是你讓我滾的,我滾了可就不回來了。”

這句一語雙關的話無敵準确地戳中了沈俊彬假笑的開關,沈總監的笑臉當場斷電,目光如刀“唰”地射了過來。

眼看沈俊彬臉色鐵青又要發難了,盛骁明智地停止了火上澆油的行為,警惕地後退一大步,請辭道:“冷靜。我滾了,您忙着。”

他功成身退,精神抖擻,輕快地走在十一月的寒風裏,心滿意足得莫名其妙。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日子怎麽這麽有意思?該唱首什麽歌來歌頌生活好呢?

裆裏……哦是兜裏,兜裏的私人手機突然一震。

他收到了一條短信,發件人的名稱和短信內容讓他腳步凝滞在了原地——

“1701,晚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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