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 沈俊彬打心眼兒裏覺得自己對盛骁沒有欲望,他現在甚至不想碰他一下,可是身體還是不知道按照什麽機制自行運作, 不由自主地有了強烈的反應。

這個世界如此不真實, 連身體都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馳。

這還不算什麽,更加不真實的是昨晚他一進宴會廳就看到盛骁挺拔的身形在客人面前瞬間矮了下去。那一刻他已經不想問發生什麽事了, 只想大聲喊停,讓時間等一等, 容他上前把盛骁拉開。

可他晚了一步。

他像被什麽東西堵在了嗓子眼裏, 半天說不出話, 心情一言難盡。等他艱難地平複了一陣兒,好容易把那口氣順下去了,緊接着又看到盛骁弓腰給客人擦鞋, 低聲下氣,交涉之間寸寸退讓。

不是說為人擦鞋就低人一等,實在是盛骁他……可能是他的身高太高了,也可能是他平日裏的姿态太高了,又或者是他身上的其他什麽特質為他集結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峰。總而言之, 他低一低頭就讓人有要發生雪崩的擔憂, 更何況看到他以把自己折成幾折的姿勢和人交流?

理智在說, 員工有錯在先, 宴會現場有幾百人, 客人情緒不滿必将造成惡劣影響,換做是他, 他也會視情況以最短的時間降低投訴的分貝。盛骁放低姿态是為了吸引視線,讓找茬的那個男的對着地面說話總好過挺直腰杆吵吵嚷嚷。

可另一個聲音又大聲拍案怒吼:“就這一個辦法嗎?他至于這樣嗎!”

事情看似順利地解決,盛骁具體是怎麽說的,他不太記得了,他只知道最後多半會按照一般程序了事。酒店沒有任何一項規定是要求值班經理上門送還物品的,頂多以快遞的形式發出去。

沈俊彬大腦空白了很久,其後的幾個小時都像是夢游。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錯愕什麽。

直到營業結束,回房之後他對着空蕩的房間越想越窩囊。想了整整半宿,他終于想通:他不氣服務員灑了湯,也不氣客人小事化大,他氣只氣盛骁。

當時那幾個男人态度過分,連同桌用餐的其他人都面露不齒之色了,盛骁怎麽像個軟骨頭,卑躬屈膝的?無論是代表酒店的立場,還是作為他個人,他怎麽能這麽沒出息,作踐了自己?

再一想,他還曾經和這個人上過床?還一再允許他做“上面”的那一個?

他甚至無數次主動配合過他,就為了看他爽的神情?

一個人本身的價值降低,他所有快樂不快樂的珍貴程度都随之一落千丈。沈俊彬一想起來就咬牙切齒地反胃——早知道這人吃硬不吃軟,他還主動和他談什麽送車?

或許他連動手都不用動,恐吓幾句,盛骁腿就軟了!

反胃足足反到後半夜,沈俊彬一看表,猛然一驚,才是真的憤怒了:他發現自己居然在繁忙的接待期中把寶貴的休息時間浪費在這樣一個家夥身上?

他氣得差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開了瓶紅酒一口喝了大半。

然而紅酒裏的酒精含量着實有限,沒能讓他一醉累月輕王侯,也沒能讓他大夢一場任平生。

天将破曉,萬籁俱寂,他睜着通紅的雙眼,茫然地想:盛骁可能已經死了。

他記憶裏的盛骁帶着一點兒獨屬于青春的生澀和幹淨的書卷氣,滿臉一竅不通地認真對着課件照葫蘆畫瓢,與生俱來的氣質拯救了他并不标準的動作,使他依舊無比優雅,其賞心悅目程度遠超課件裏的示範。

而現在,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左右逢源的這個人,不過是借了盛骁殼子的野路游魂,僅僅繼承了原主人的一小部分記憶而已。它不知道別人需要鞠躬道的歉,盛骁歉意地笑一笑就能令人們冰釋前嫌,它怎麽能用最平凡的标準來使用這具身體?

沈俊彬的心沉了下去——人死都死了,他還能怎麽樣呢。

手裏捏着白條也找不到那人要賬了,前塵往事、仇怨虧欠全都不得不随之一筆勾銷。

抱着追思的心情清理關乎此人的舊賬,撥開覆蓋其上經年累月層層累積乃至已經厚重得粘稠不辨原貌的情緒,打開匣子的那一刻……

他終于能平靜地承認:其實,這些年來,他常常懷念那個一眼就讓他怦然心動的大男孩。

“回憶”究竟算不算一項愛好?

沈俊彬想:算,就像有人喜歡無數次看同一部電影,同一本書,去同一個地方,走同一條路。

一樣的。

當年的盛骁對業務可能只熟悉十分之一二,手拿散裝的課件材料小聲地背着各種突發事件處理原則,努力追趕培訓班的進度。全店各崗的标準程序加起來有幾千條,看得出盛骁被揠苗助長揠得很痛苦,令旁觀者聽得也很痛苦。

偶爾盛骁忘了詞,會因為他在旁邊而不好意思地回頭一笑。

他又覺得揠苗助長也很有趣了。

那時他躺在盛骁隔壁的床上,心裏漫無邊際地想:哪來這麽多的原則?這個世界如果真有什麽事稱得上“原則”,那麽所有人都應當為自己的熱愛服務。熱愛的對象是一個人也好,是一件事也好,人們從小被教育寸陰是競,如果寶貴的時光不消耗在心之所向的熱情上,那不是将金銀元寶扔到無盡之海麽。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能心無旁骛地遵循這個原則,那麽大概會有不計其數的人願意為盛骁服務。

而他,他進了這間屋,看了盛骁一眼,多半跑不了了,命中注定要獻上自己那一份。

念書的盛骁沒能聽見他腦內的胡說八道,只是甩了甩頭,像是想換個腦子,依舊在跟課件較勁。

他又想: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有這樣的同事,真好。

他不出聲了,希望盛骁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把紙上的條條框框全背下來,畢竟一個人在某個行業掌握的經驗知識越多,就越不容易跳槽。

他始終沒有把以上的想法說出口,起先是怕吓到了對方,後來兩人足夠親密了,他又沒來得及說出口……就沒有後來了。

直到現在——原來人真的可以忘了曾經的自己,蛻變成“更好”的人。

一個對酒店業務一竅不通的學員,如今甘心折腰,侍奉起難纏的客人來得心應手。

可這個所謂“更好”的人連曾經的自己都能忘,又憑什麽記住曾經的別人呢。

歲月的長河……十幾二十歲時的長河才叫河,到了現在,他眼前的歲月長河已經堆滿了硌人的瓦礫、碎石,更多的是理想和幻想的屍體分解成的淤泥。

再也不複從前那般奔騰。

他記憶中曾經閃光耀眼的琉璃瓦一片片脫落,城堡越來越斑駁。

面前這個“盛骁”,把好好的身體活得說折就折了,它不知道這個人不僅僅是它套在身上的殼子,還承載着他的執念麽?

沈俊彬無理取鬧地想:它就是個兇手,它怎麽能不看護好這個人,怎麽能讓他在別人面前低三下四呢?它為什麽不選擇更體面的方式解決問題?為什麽不好好對盛骁?

他梗着脖子,下丨身頂在盛骁大腿上,恨不得變成一把刀捅過去。

“我沒跪,我那是‘蹲’,”盛骁壓低了聲音解釋,“只不過情況特殊,我蹲得比較低,看起來好像膝蓋着地了而已。否則我怎麽清理客人鞋面上的菜湯?我不擦幹淨、看清楚,我等着他訛我啊?”

沈俊彬冷冷地抽了抽嘴角:“蹲?”

強詞奪理,這個冒牌貨還在往自己魂上貼金。

昨晚的那一瞬間,不光周圍的服務員,就連尋釁滋事的男人臉色也變了一變,咽了一口吐沫。

絕對不是他一個人觀察角度的問題。

“你在員工培訓期間沒學過在客人面前蹲下撿東西的标準姿勢麽?”盛骁被槍抵着依舊臨危不懼,大義凜然道,“你忘了的話,我可以重新教你。”

“好啊。”沈俊彬惡劣地笑了,手指一劃拉,将淋浴架上的香皂盒和香皂一起劃到了地上,“你東西掉了。”

盛骁:“……不是,等等,我說的不是現在。”

他後知後覺地想拍大腿,自己怎麽會這麽不合時宜地提出這種技術援助?!

沈俊彬挑釁地看着他:“去撿嘛,我看看你怎麽撿的。”

盛骁:“……”

淋浴室随時會進來人,這小子未免也太任性了,不依不饒的兇器上如圖窮匕見一般赫然露出“無法善了”的意思。

花灑的水流這麽大,怎麽沒把他的執着澆熄?

沈俊彬有意無意地頂着他,搞得他也心煩意亂。

“沈總啊。”盛骁将手掌覆在沈俊彬的手上,力道溫柔地試着推了推,沒能把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推下去。

他索性就着那只手暧昧地捏了捏,順着手腕摸到了對方的手臂上:“別鬧了。趙主管剛才打電話給我,客人的衣服洗好了,叫我去取。我訂了車票,這就得去送了。”

“你去?”沈俊彬一臉震驚,收了手,“你真的去送?你才傻了吧?”

雖然不該對客人猜疑,但是昨天那幾位看神色就不像善人。要不是名列省能源局的宴請名單,沈俊彬絕對相信那是對手酒店派來挑事的。

“當然啦。”盛骁抓緊時間撿了香皂盒,收拾了洗浴用品,用手背像抹眼淚似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抽抽鼻子,眨眨眼問,“你有空嗎?有空送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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