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天真

“這是你家？”顧川不可思議地問道，沒有羨慕和嫉妒。季柏秋和他的美貌極不相符的，是他內心深處隐藏的卑微。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卻擁有這樣的性格，這個家肯定有問題。

季柏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避開顧川的視線:“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家裏有沒穿過的睡衣。”

顧川帶着滿肚子的疑問走進了浴室，脫掉上衣，轉身發現季柏秋還站在門口。

“你把衣服給我，我去幫你洗。”季柏秋說着，走過來就要拿顧川的衣服。

“不用。”幾乎沒有任何思考，顧川後退一步将衣服拎在手裏。

季柏秋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中。

不能心軟，已經是底線了。顧川心中不忍，态度卻很明确：“我不習慣別人碰我衣服，抱歉。”

“沒事，我、我先出去了。”季柏秋低聲說道，轉身走了出去，背影狼狽。

顧川悄悄松了一口去。

洗完澡出去，就看季柏秋在沙發上喝酒，啤的，不過他的樣子，不太像喝酒的學生。桌上五六個空罐子排列整齊，季柏秋這人有點輕微的強迫症，不能看東西雜亂無章，沒想要現在這種情況還在保持着優良作風。

季柏秋沒醉，又似乎醉了，兩頰泛紅。

他才多大年紀，就這樣借酒消愁。這個年紀，懂個屁的愁啊。

顧川沒來由地一陣火氣，明明是和他一般大，非要這麽作踐自己。

在顧川奪掉他啤酒的一刻，他看到季柏秋的眼中有淚光閃爍，他笑着，眼中的晶瑩在燈光下閃爍：“你說，長得好看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顧川微微一愣，季柏秋是在……哭？

長得好看，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季柏秋的情緒明顯不對勁。

“別喝了。”顧川扶起他，讓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路搖搖晃晃将他送到卧室。

季柏秋很安靜，被顧川扔到床上的時候也很平靜，那雙眼睛盯着頂上的燈，清醒極了。

“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就在顧川離開的前一刻，季柏秋突然輕聲說道，像是自言自語。顧川就要邁出門口的腳剎那間停下，轉身看向他。

“人家都說她愛慕虛榮，嫌我爸窮，給有錢人去當二奶。”季柏秋說道。再說道二奶這樣的詞的時候，他語氣竟然沒有半點起伏，仿佛只是在說一個無關的人。

“你是不是怕我？”季柏秋側過身低聲笑道，“就是有好多事情悶在心裏太久，這邊又沒個真正能說話的人，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想說說。”他騰了身邊的位置，意思再明顯不過。看向顧川的眼神很誠懇，不帶半點雜念。

這樣的季柏秋，少了平時的懦弱，卻更加讓人心疼。

顧川躺了下來，他這身手，季柏秋還能對他用強的不成？

“你大概也看出來了，我跟你們這些城裏的孩子不大一樣。”季柏秋一開口，基本上印證了顧川的猜測。只是這座別墅又是怎麽回事。

“我來這邊，是因為我爸跟說有個有錢人願意資助我來這裏讀書。不過我當時幾乎都沒猶豫就拒絕了。因為我總覺得，不管我爸有多不務正業，會給家裏帶來多大麻煩，有一個親人在，總是一種支撐。我讨厭他吸煙酗酒賭博，卻從沒真正想要離開過他。

那天我爸非要讓我見見那個願意資助我的人。

那人懶懶地靠在沙發上，見了我，并不說話，只是跟旁邊的人喝酒，當我不存在似的。我大底想着或許人家并不是真心願意資助我，也不曉得我爸在這方面費了多少功夫，想到他低三下四去求人，我就心裏冒火。

我爸給我使眼色，不停地給那人誇我是有多優秀，我硬是不說話。直到我爸沖我發火：‘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天就跟你斷絕父子關系！’

我整個人都懵了，一個資助的事情，至于鬧成這個樣子嗎？同時心裏也有微微的感動，我覺得以前他對我不聞不問，但是真正在大事面前，心裏畢竟還是有我的。

他的态度很堅決，而後又把他這輩子都不曾說過的話說了出來，他說：‘你媽走後，這些年就苦了你，爸不能再耽擱你了，你若真想我好，以後有了本事，天南海北咱都去看看，呆在這個小破地能有什麽好，能有啥盼頭？’

他從來不曾用那樣的語氣跟我說過話，并且一再強調要是我不同意，今晚就不能回家，徹底跟我斷絕往來。

然而我沒想到我就算同意了，也沒能跟他好好告個別，因為那人有急事要回去，我爸就在門口硬把我塞上了那人的車。

那人沒拒絕，但至始至終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我心裏有些害怕，強迫自己鎮定一些，我爸不會害我，那麽這人至少是靠譜的。

直到那人終于打破沉寂，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大概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你被你爸賣了。’

‘你說什麽？’

‘你被你爸賣了，為了償還賭債。’那人補充。

‘不可能！’

然後那人拿着我爸親自寫下按好手印的協議給我看。我反反複複仔仔細細看了三遍，他确實沒說謊。

我感覺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腦子裏全空了，又好像堆滿了各種情緒，手腳一片冰涼。

‘你買我做什麽？’好不容易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問他。

‘你長得好看，你說我買你做什麽？’

我猜出了他的意圖，但他的笑卻不似我所知道的那種人的龌龊。而且說實話，我看不出他對我有多大興趣。

‘你現在下車還來得及，我可以放你回去。’那人說道。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句話，我才最終沒有從車上走下去吧。後來也驗證了我的猜想，他像養一只金絲雀一樣把我養在這裏，給我提供最好的條件，卻并沒真正來看過幾次。”

這種只有在小說中才可能發生的事情，居然就在自己身邊确确實實地存在着。心中突然泛起些許愧疚，顧川心思複雜。

“我現在，也算是了無牽挂了吧，沒爹沒娘的，真羨慕你們這些天之驕子啊。”季柏秋長長舒了一口氣，大底是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語氣輕松了不少。

“其實我沒有比你好太多，某種意義上講，咱倆算是同病相憐。”顧川自嘲一聲，而後在季柏秋驚奇的目光中慢慢說出了自己的事。

季柏秋呼吸綿長，顧川不确定他到底聽進去了多少。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季柏秋雖然跟同學還做不到真正的融入，但是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怯懦。季柏秋的事情太過複雜，不是他一個十幾歲的學生能管得了的。顧川自诩不是聖人，季柏秋能做到現在這樣，也算是好現象了吧。

直到有一天，岳彤告訴他：“他們都在說你跟季柏秋在一起了。”

“又是怎麽出來的謠言。”顧川納悶，自從調了座位以後，他就很少再跟季柏秋說話了。

“大家私底下都傳開了，季柏秋的手機屏保，是你們晚上睡在一起的照片。”

“什麽睡在一起？”顧川不解。

岳彤便拿照片給他看。

照片上，兩個少年依偎而眠，而地點，正是季柏秋的卧室。

季柏秋居然背着他拍下過這樣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一剎那，顧川愣了一下，随之反應過來，心裏全是被耍的憤怒感。

他太天真了，他對這個少年，終于失去了最後一點信任。

可是他沒想到，季柏秋做的，遠比他想象中更多。他更沒想到，自己盡力去保守別人的秘密，別人卻不一定能守得住自己的隐私。

那天，他一進教室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全部一臉沉重地站在他身邊。

“顧川，你別傷心，你爸雖然要再結婚了，但是你還有我們，我們會一直陪着你的。”

“真是想不通，你媽媽當年作出了那麽英勇的事情，你爸卻要娶別的女人，顧川，你要是不開心，我們跟你去婚禮上大鬧一場。”

“對，我們陪着你。”

……

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就這樣成了衆所周知的事情。顧川自然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但是自己家的事，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除了那天。

“洩露別人的隐私，很高興是不是？”顧川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眼睛卻因憤怒染成了紅色。

季柏秋抿着唇沒說話，他這種樣子，無助而又倔強，怎麽，扮可憐嗎？

顧川強忍着動手的沖動，最後一次了，他告誡自己。從今以後，什麽同情什麽照顧，全他媽見鬼去吧！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