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小鴨子

深秋已至，G省一年溫度變化不大，季節感相對北方城市弱了很多。

晚上八點半，一天的課程已經結束，教師樓三樓某辦公室裏，岳彤的桌上攤着一本法語著作，旁邊翻着一本厚厚的字典。

導師布置的任務太艱巨了，她一個剛剛學習法語沒多久的學生，現在卻被逼着翻譯一本法語名著。雖然著作不長，但因為年代久遠，很多發音都有了變化，一些單詞甚至在普通字典裏找不到。

“剛入學那會，我聽說過老師很仁慈的啊，現實怎麽是這個樣子。”岳彤翻譯累了，長長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一天的郁悶都呼出來。“師兄，當初你們也是這麽過來的嗎？”岳彤看着落地書架前的男人，忍不住好奇道。

原野身材颀長，鼻梁上架着帶着一副金絲眼鏡。他本人很有書卷氣息，大底是出自書香世家的緣故。岳彤聽說過他爺爺和爸爸都是很有名的翻譯官，媽媽是英國某知名大學教授。不過原野本身倒不像一般讀書人那般随和，尤其不說話的時候，薄唇輕抿，眉眼中盡是嚴肅。

“盡早熟悉這些，對你沒壞處。”原野的聲音很好聽，淡淡的，有些漫不經心，沉穩內斂，又很有磁性。

這也是岳彤明明很怕他，卻總是忍不住找他說話的原因，疲勞的時候聽一聽，作為一個聲控，簡直是福利啊！

而且真正相處下來，會發現原野只是話少了一點，本人倒不像他外表那樣不可接近。

“我知道，可是我好久沒出去過了。”岳彤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憧憬道。導師對她格外看中，因此對她的要求也比其他人更為嚴格。本來是份殊榮，但每天寝室、食堂、教學樓三點一線，肯定讓這個私底下有些小瘋的丫頭感到乏味。

“想去哪裏？”原野合上資料，看着百無聊賴的她擡眼看着他說道。

“诶？”

原野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校外有一條小吃街，這會正是比較熱鬧的時候。”

“師兄你這是……”岳彤大底猜出他的意思，還是不确定地問道。

“不是想出去？帶你去逛逛。”原野說完将資料放回原來的位置，順手拿起了桌上的鑰匙。

“真的？”岳彤不累了，精神飽滿，興奮地要跳起來。

原野點點頭，把資料放回原來的位置。

岳彤火速收拾了下東西，早就聽說那條小吃街的名氣，可惜到學校以後一直無緣一去，這回總算逮着機會了。

小吃街此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道路兩旁夾雜着地方方言的吆喝聲不斷，岳彤一個沒聽懂，不過嘛，字還是認得的。哪怕是以前在S市，岳彤去小吃街的次數也不是很多。一路走來這邊停一下那邊停一下，賣家們見到她這樣漂亮的小女生十分熱情，哇啦哇啦說上一通，岳彤聽不懂，但想着估計是誇她的話，心情十分不錯，不一會兩只手全滿了。

原野在背後跟着，看着她一路挑挑選選，自己對這些東西倒沒多大興趣。他的身高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跟這條街有很重的違和感，一路上不曉得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

“師兄你不吃嗎？”岳彤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原野幫她拿了一路東西，岳彤十分不好意思。

“你吃就好。”原野坐在他身邊，喝了口礦泉水，淡淡說道。

岳彤也就不再勉強他，想來他對這些也沒什麽興趣。岳彤看着把食物一一擺開，雙手合十正襟危坐，仿佛是在完成某種重要的儀式。

原野看着她鄭重的樣子，眼睛不覺柔和了幾分。

旁邊的人看呆了，不過岳彤的心思卻不在這位師兄身上。她掏出手機，拿着烤串炫耀一般按下視頻通話。

那邊顧川很快接通，沒穿上衣，露出十分有料的上半身。

“啊啊啊啊！你趕緊穿上衣服，丢死人了！”岳彤忍不住臉上一紅，斜眼看了眼原野，發現對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這才放下心來。

也不是沒見過顧川裸着上身的樣子，只是現在這情況，多少還是要矜持些。

那邊顧川只笑，胡亂往身上套了件衣服，調侃道：“喲，什麽時候變性了？這還害羞上了。”

“猜猜我現在在什麽地方？”岳彤驕傲說道，轉了一下手機，正對小吃街的方向，然後把手機對準身邊的一衆美食。

“謝天謝地，今兒晚上總算不用幫你找單詞了，你說你一個法語系的讓我一數學系的翻譯，臉紅不臉紅？”

岳彤哪裏想到顧川會提到這件事，趕緊打住：“少說兩句會死啊，從實招來，我到這邊以後你有沒有想我？”岳彤晃着腳丫，一邊吃一邊問道，涼風陣陣，吹得人好不惬意。

那邊顧川又笑了，給了她個自行體會的眼神不多解釋，直讓岳彤恨得咬牙切齒。

“你一個人嗎？”顧川問。

“跟我師兄一起。”岳彤把攝像頭對準原野，被對方有意避開了。

“他可能有點害羞。”岳彤收回手機，忍不住笑道。

“早點回去啊，別玩太晚。少吃點，別真吃壞肚子了。”顧川說道。

“知道啦，啰嗦，跟我媽一樣。”岳彤抱怨道，心裏倒是暖暖的。跟顧川一說話，仿佛回到了在家那會，整個人輕松多了。

那邊顧川挂斷通話，岳彤也吃得差不多了。其實她沒吃多少，基本一樣只嘗了一點，最後理所當然地還剩好多。

“你男朋友？”原野淡淡問道，眼中倒看不出什麽情緒，似乎只是出于禮貌問一下。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嗯，估計也只有兄妹的情分了。你能想象嗎？我追了他十七年，他卻被一個男生拐跑了，唉！這天底下長得好看的男生怎麽全攪基去了？”岳彤憤憤不平，轉而看着原野，好像發現了很了不得的事。仔細一看，師兄好像也挺耐看的。

原野怎能不知她的心思，當下嘴唇輕抿，轉過頭不再看她。

岳彤哈哈大笑，見好就收。吃飽喝足，拿起一旁的書包準備閃人，結果發現本來挂在書包上的小鴨子玩具不見了。看了看包裏，沒有。周圍，也沒有。

“怎麽了？”原野看着她着急的樣子，問道。

“小鴨子鑰匙扣不見了，我本來挂在書包上的！”岳彤一邊說一邊看着地下找。

經她這麽一說，原野記起來那個東西了，很醜，也很幼稚的東西。不過她自己一直寶貝得緊，看來有着什麽特殊意義。

“小鴨子是顧川送我的，每年一個從沒變過。”岳彤順着來時的路往回找。

原野跟着，沒說話。

而後他看到路邊一個攤位上，小女孩正拿着一只黃色的小鴨子玩具跟還不會走路的弟弟炫耀：“弟弟你看，我剛剛撿的哦，可不可愛？”

小嬰兒伸着手去抓，小女孩露出咯咯的笑聲。

原野猶豫了一下，終究別過視線，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岳彤找了一路，問了一路，不死心，重新又找了兩遍。最後耷拉着腦袋不說話，晚上十一點，小吃街的人影漸少。

“或許掉在了其他地方。”原野輕聲道。

岳彤蹲在地上，頭埋進雙膝之間，淚水一下子決堤。

她感覺她這些年來，最最最重要的東西丢了，再也回不來了。所有的一成不變，在這裏，因為她的疏忽大意，消失了。

原野蹲下身子拍拍他的後背，從口袋裏拿出紙巾遞給她。“太晚了，回去吧，或許你的小鴨子玩具有更好的歸宿。”

岳彤紅着眼睛，低着頭不說話，眼中的淚卻還是無法徹底止住。

車上，原野莫名有些心煩意亂，他強迫自己認真開車，路過一家便利店的時候，從櫥窗裏看見了什麽，把車停在路邊。

“等我一下。”原野說道。

岳彤紅着眼睛點點頭，情緒依舊沒緩過來。

原野沒去太久，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只黃色小鴨子。然而岳彤知道，盡管他們非常像非常像，但是失去的，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岳彤強迫自己笑了一下，師兄很體貼，不能再給師兄添麻煩了。就在岳彤決定跟師兄說一聲謝謝的時候，她的小腹突然一陣劇痛。

“怎麽了？”原野停下車，岳彤捂着腹部，額上疼出一層冷汗。

“疼~”岳彤的聲音帶着哭腔。

原野試探性地把手放在他疼痛的位置，冷靜而又嚴肅地問道：“這裏？”

岳彤艱難地點點頭，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原野當即調轉車頭，将車子開得飛快。岳彤的手機恰好此時想起，但是她顯然沒有力氣去接任何一個人的電話了。

鈴聲停下，而後再次響起。原野煩躁地看了眼來電，按下接聽鍵。

“回寝室了沒有,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那頭的男生問道，原野知道，他就是晚上跟岳彤視頻的那個男孩。

“她肚子疼，可能是急性闌尾炎，正帶她去醫院。”原野言簡意赅，他在國外上學的時候有學過一些簡單地醫學知識，而且岳彤的反應，跟當初他弟弟一模一樣。

“地址！”那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果斷問道。

原野顯然沒想到對方這麽直接，不過他無暇顧想太多，煩躁地把最近醫院的地址說了出來。

岳彤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疼痛，已經讓她失去了任何一點思考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