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學宮

扶蘇回到別莊,找來兩張底下人裁剪好的白絹給嬴政寫信。他記性好,程邈寫的字他看過一遍,字形便都熟記于心,于是準備先用大篆把信寫了一遍,再用程邈那種字體謄寫出來。

扶蘇在案前坐定,筆沾了墨,卻沒立刻落筆。他來雲陽縣這麽久,還沒給他父王寫過信。

扶蘇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詳細記下來送到鹹陽,因此一直沒有動過筆。當時他歷天劫時,師父說他還是沒放下,扶蘇雖不願面對,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确實有些放不下。

當年他在北邊監軍,離鹹陽很遠,消息傳得很慢。

父皇再次東巡的消息他過了很久才知道,他還聽說,父皇是帶着胡亥去的。

父皇未必沒有真心愛重過他,只是彼時父皇已獨主天下,舉朝上下沒有人會違逆父皇的意思,只有他這個長子總在許多事情上提出異議,所以父皇後來更偏愛幼子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至少,在這個時候父皇并沒有生他的氣,更沒有厭惡他。

扶蘇靜靜坐在窗前,回憶着記憶中的一切,久久沒寫下第一個字。直至伺候在一旁的懷德小心翼翼地給他重新磨墨,扶蘇才回過神來,提筆沾了墨,在白絹上寫起信來,六歲小孩寫信沒那麽多講究,開頭問個好,後面直接說事便成了。

扶蘇簡明扼要地将程邈那番說辭整理到信裏,表示這位程先生才華出衆,所整理出來的字體又很适合隸卒學習,不如讓他從牢裏出來給教隸卒學習這種字體。

扶蘇還提到,最近他行至嵯峨山腳與村民相談,聽聞那兒有個稀奇的地方,寫《道德經》的老子曾在那裏講經,鬼谷子也曾在那裏講學,他過去試過,在那兒不必大聲說話,底下的人自然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有這樣一個地方,大可以在上面築臺,再稍稍把底下的雜草和灌木收拾一下,清理出一個能容納近千人的空地。到時先生們在臺上講,學生們在底下聽,想來應有稷下學宮之風。

程先生若能被放出來講學,一次可以教會一縣的隸卒,往後他們記錄縣中事務會方便許多也清晰許多。

扶蘇洋洋灑灑地寫完,一張白絹已被他寫滿了。趁着墨汁還沒幹透,他把內容回看了一遍,确定沒什麽大問題後便挪到書案上方,開始用程邈那種字體謄寫起這封長信來。

待兩封信都風幹了,扶蘇把它們封裝起來,叫懷德命人将它送回鹹陽。

別莊這邊有專門往鹹陽送信的人,聽說是扶蘇親自寫的信,沒有耽擱太久,連着當日往京中報備的書信一同送回鹹陽去了。

信送到鹹陽宮時還未到晚膳時間,嬴政正在與李斯讨論最近在看的書,聽人說這次扶蘇親自寫了信,眉微微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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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扶蘇這個年紀,要他寫信未免有些強人所難,是以嬴政也沒覺得只看底下人記錄的事有什麽不對。

自從看了幾回關于“茅廁大改造”的事,嬴政在用膳前是不會看雲陽縣那邊送來的信的,這會兒倒是來了興致,伸手叫人呈上來看看。

私底下,嬴政坐姿閑适得很,一個人占了大半張坐榻,信遞上來了,他拿在手裏掂了掂,有些意外,展開一看,發現竟是兩份長信。

嬴政稍稍坐正身體,展開信看了起來。前頭扶蘇做的那些事雖不知目的所在,卻都無關要緊,這信上所寫之事卻不一樣,倘若程邈整理出來的所謂适合隸卒書寫的“隸書”真那麽簡單易學,确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斯見嬴政讀着讀着扶蘇的信整個人都坐正了,不由也好奇起來。他曾去給扶蘇啓蒙,最清楚這孩子思維敏捷,記性好不說,還能舉一反三,學什麽都又快又好。

最近雲陽縣流行的新式茅廁李斯家也改了一個,感覺如廁确實比從前舒适多了,只是依然挺疑惑扶蘇叫人收集糞便做什麽。

可惜嬴政這個當爹的不問,李斯也不好越俎代庖。

扶蘇能寫這麽長一封信,李斯一點都不意外,只是好奇扶蘇到底寫了什麽而已。

嬴政很快把上面那封大篆寫成的信看完了,他把信遞給李斯,讓李斯攤開拿着,自己徑自展開那封用隸書謄寫的信。

兩張長信并在一起,對比更加鮮明。

扶蘇的字是跟李斯學的,寫得整齊漂亮,只是年紀到底還小,寫起字來還缺些勁道。不過整齊就夠了,足以對比出兩種字體的不同之處,比起大篆,隸書字形偏方,筆劃簡單,學起來容易。

兩種字體寫同樣的內容,最能比出各自的優勢和劣勢。

李斯在嬴政比對完之後也得以一睹信中內容。

他同樣越讀神色越鄭重。

隸卒是地方上負責做事的人,他們每年都要将各地的收成、人口、治安等等情況彙總起來,在年底統一将相關記錄送往鹹陽上報,這事叫做“上計”。

可以說隸卒們的才幹決定了當地的治理情況,若是能有一套簡單易學的字體供他們使用,往後每年的上計将會省事不少,朝廷處理起地方事務來必然更得心應手。

至于扶蘇所說的授學之地,那反而是小事一樁,在不在嵯峨山下建都一樣。

李斯激動地說道:“大王,這程邈我們該見一見。”

嬴政收起兩封長信,再次倚坐回坐榻上。他比李斯平靜多了,他們正在謀劃着滅六國之事,老天便送他這麽份禮物,可見合該他們大秦一統天下。

既然是理所應當之事,自然沒必要太激動。

倒是扶蘇這孩子,給他的意外更大。

扶蘇去雲陽縣之後病确實好了,不過做的事情也有點多,瞧着不像去養病的,反倒像在謀劃着什麽。可他給扶蘇找的老師大多還在鹹陽,李斯和蒙恬更是絕不可能跟着去給他支招,難道這些事都是扶蘇自己想做的?

嬴政說道:“确實是件好事,我叫蒙恬去把扶蘇接回來幾天,順便捎帶上這程邈。”

君臣議定,蒙恬立刻被召了過來。

扶蘇本就是蒙恬送去雲陽縣的,蒙恬對那邊的事也頗為關注。聽嬴政要把扶蘇接回來,蒙恬有些憂心,畢竟扶蘇前頭生病不是假的,出城以後情況也的确漸漸好轉,這說明相沖之說很可能是真的,要是扶蘇被接回來不知會不會再一次病倒。

蒙恬心裏這樣猶豫着,嘴裏也沒猶豫,直接把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

嬴政淡淡道:“馬上年底了,讓他回來陪我這個爹幾天還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嬴政倒沒懷疑扶蘇自己裝病想出宮玩,只是疑心是不是有人在給扶蘇出主意。

他讓人盯着那麽久也沒盯出個所以然來,便想着把人叫回來看看。

至于回來後還讓不讓扶蘇去雲陽縣,那就另說了。

蒙恬聽嬴政的話似乎別有深意,沒再多言,領命徑直出了城。

蒙恬到雲陽縣時,天已經黑了。遠處的村莊入夜後漆黑一片,獨獨別莊裏亮着燈,不管是油燈還是蠟燭,都是權貴之家才用得起的東西,普通百姓大多只能早早入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便是這樣來的。

扶蘇聽說蒙恬來了,披着裘衣親自出迎。

“公子。”蒙恬忙上前見禮。

“恬叔。”扶蘇喊了一聲,伸手拉着蒙恬往屋裏走,兩個人在燈下相對而坐。

沒別人在,蒙恬放松了不少,先将嬴政的命令告知扶蘇,随後就在燈前與扶蘇閑談起來。

天色已晚,今天他們是不可能回鹹陽的了,蒙恬決定明日一早再去雲陽大牢接程邈。

蒙恬沒看扶蘇的信,不由問扶蘇:“那程邈也入獄好些年了,大王怎麽突然要見他?是公子和大王提到他了嗎?”

扶蘇自是不會隐瞞,把自己如何見到程邈、如何給嬴政寫信的過程給蒙恬講了。

蒙恬感覺這程邈是在利用扶蘇,不過若是那隸書當真有用,對扶蘇也有好處,算是互利互惠的事。他說道:“倒是個真人才。”

扶蘇認真點頭。

蒙恬見扶蘇年紀小小,卻做出小大人模樣,不由莞爾。

兩人分別多時,蒙恬提議去前院練練拳腳,他好看看扶蘇有沒有偷懶。

天上的月亮已經變成一彎銀勾,前院照不着多少月光,還是懷德機靈地叫人點了燈才亮堂些。

一大一小在空地上比劃起來,明明是大冷天,不久之後他們身上都出了一身薄汗。

“不錯。”蒙恬讓着扶蘇對練了一會,滿意地贊道,“平時多練練,公子便是到了軍中也不會讓人比下去。”

扶蘇一本正經地說:“全靠恬叔教得好。”他以前的天賦其實是馴養飛禽走獸,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游的,他都能把它們降服,人一旦有了助力,很多方面便會松懈下來。如今重活一次,他有許多事想做,自然得讓身體好起來。

兩人去洗了個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日一早一起去雲陽大牢尋程邈。

程邈昨日喝了藥,病已好了大半,再沒有初見時那種随時會一病不起的孱弱。

見扶蘇與蒙恬一起過來,程邈心中驚訝,更确定自己這一步走對了:扶蘇這位長公子在大王心中果然十分不同,要不然蒙恬不會來得這樣快。

有蒙恬親至,程邈終于如願走出了雲陽大牢。

扶蘇對程邈的态度一如昨日,親自邀程邈上馬車。

蒙恬見扶蘇精神不錯,一顆心暫且放回原處,騎馬綴在馬車旁護衛扶蘇回鹹陽。

一路上,扶蘇先是和程邈講述了自己對稷下學宮的向往之情,接着才與程邈提起授學之事,表示程邈若是願意,可以先在別莊小住,年後他便讓人在嵯峨山下建屋築臺。

隸書的教習只是開始,日後他會請各方學者前來講學,有名師在,學生自然會聞訊而來,他們必定能建造一個屬于大秦的稷下學宮。

在如今的天下學者心中,稷下學宮是個無比神聖的地方。稷下學宮有七十多位博學之士開班授徒,包括荀子、孟子、尹文子、申不害等等聞名諸國的學者,他們各有各的主張、各有各的見解,無數新思想在稷下學宮誕生和傳播出去,堪稱是百花齊放、百家争鳴。

大秦位居西北,一直以來在東方諸國眼中都與蠻族無異,朝中能用的有學之士大多來自東方各國,許多人都暗中譏笑說“大秦無學者”。

事實上連李斯、姚賈等人原本也并非秦國人,他們來秦國只是為了争取到一展抱負的機會。

扶蘇記得他父王一統天下之後,也曾希望東方學者能效命于朝廷,幫助大秦鞏固在東邊的統治。可惜東方學者大多瞧不上大秦,明裏接受了博士之位,實際上卻沒幾個人真心願意為大秦效力。

也正因為無法通過東方這些士大夫來融合東方諸國,父王才會屢次東巡,希望能通過展示大秦的強悍武力讓東方百姓真正臣服。

如今離天下一統還有差不多十二年,扶蘇相信這十二年時間裏自己可以改變很多東西,打天下他可能幫不上忙,逐步助大秦融合六國卻是有機會做到的。

只有真正讓各國融為一體,天下才能長治久安,免于再遭動蕩。

扶蘇的目光澄澈而堅定。

程邈聽了扶蘇對“嵯峨學宮”的構想,心中也有些激蕩。他出身寒微,卻酷愛讀書,自也聽說過稷下學宮的存在,只是無緣親自去看一看罷了。

大秦舉國皆兵,人人都是勇士,打仗要是稱了第二絕對沒人敢稱第一。可若說到治學之事,大秦确實遠不如東方諸國!

與扶蘇一番對談,程邈已經沒把扶蘇當小孩看待了。他已不算年輕,心卻沒老,血也還熱着。

老秦人永不服老!

程邈慨然說道:“公子若有用得上程某之處,程某絕不推辭!”

兩人敘完話,馬車也行到了鹹陽宮外。

扶蘇先下了車,讓懷德上前攙扶程邈,程邈卻擺擺手,自己從容地下了車。他擡頭看了眼巍峨的宮門,心中的激蕩仍未平息。

若是沒有路上這一番談話,他肯定更想借着整理、創造隸書的功勞回鹹陽當官,可與扶蘇相談過後他卻改變了主意。

人生短短幾十年,他已活了大半,餘下的一小半,他該做些更能讓後世記住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隊伍成員+1

嬴政:我的兒子不可能騙我,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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