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雞豆花

打開門，孫佑宸看着熟悉的家，又莫名傷感起來，以前他爸雖然不是每天都會在家等着，但知道人總是在的，讓他覺得溫暖安心，如今這屋子裏再也不會有人等着他回來了，甚至這屋子都不再是自己的了，這不能不叫人感傷。

奚川仿佛猜到他的心思似的，推了他一把：“趕緊去洗澡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孫佑宸扭頭看着奚川，鼻子突然有些酸，他多麽希望奚川能夠像爸爸那樣，永遠陪着自己，可惜不是，他只是個同情自己的朋友，遲早是會離開的。

孫佑宸洗完澡，躺在床上，看見奚川仰着頭靠在沙發上睡着了，因為疲憊，還打起了輕微的呼嚕聲。孫佑宸彎下腰去，盯着他看了片刻，奚川的黑眼圈顯得非常重，這些天真是辛苦他了，如果沒有他，自己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有點不忍心叫醒他，就那麽看着他，突然有點手癢，趕緊從茶幾下拿出速寫本和鉛筆，将奚川的樣子勾勒了出來，又想起今天在曾波家廚房裏看到的那一幕，順手又将那一幕勾勒了出來。等畫完了，他才推醒奚川：“川哥，我洗好了，你去洗澡吧。”

奚川醒過來，一臉迷糊，伸手抹了把臉：“哦，好。”

孫佑宸又說：“川哥，客房沒有收拾，你跟我一起睡吧。”

奚川點頭：“行，你先去睡吧。”

奚川洗好澡進了卧室，床頭燈還亮着，孫佑宸還沒睡，而是在看手機。奚川說：“看什麽呢？早點睡吧。”

孫佑宸擡起頭說：“我在看房子，我想知道我爸給的錢能租什麽樣的房子。”

奚川擡手揉揉他的腦袋：“睡吧，房子我來找，你在林蔭中學上學對吧，我盡量找離你們學校近點的房子。”

孫佑宸低下頭：“我們學校那邊房子不便宜。”

奚川不置可否：“熄燈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孫佑宸滅了燈，他睜大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從小就是自己睡的，以為有人在身邊會睡不着，結果聽着耳邊傳來淺淺的呼吸聲，顯得那麽寧靜和諧，令人莫名心安，他的眼皮沉重起來，慢慢進入了夢鄉。

奚川倒是沒那麽快睡着，身上蓋的是孫佑宸的被子，鼻端是陌生的味道，挺好聞，清爽中帶點牛奶的味道，令他想起了乳臭未幹這個詞。他在考慮着以後的打算，按說應該先找好工作再找房子，但是現在不能就自己的方便，必須要考慮孫佑宸的方便，所以還是先找房子吧，再找工作。兩個人租個兩室一廳，房租可能會貴一點，但師父教了他那麽多，如今把兒子托付給自己，怎麽也得好好照顧着。

他正想着，身邊的孫佑宸動了起來，緊接着，他的胳膊被抱住了，孫佑宸的頭貼在了他的肩頭，一條腿也搭在了自己的腿上，他笑了一下，然後将壓在身上的腿移開。過了一會兒，那條腿又纏上來了，奚川無奈地笑笑，算了，随他吧，睡覺不老實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孫佑宸是被奚川叫醒的，讓他吃了飯去上學。孫佑宸這一晚睡得非常踏實，夢裏再也沒有只身一人的孤獨無助感，仿佛有了陪伴和依靠似的。奚川叫他起床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他爸，睜眼看着奚川，還有片刻的懵逼，最後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他爸再也不會回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要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了，他與奚川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卻要受對方的照顧，一定不能給他添麻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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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佑宸不敢賴床，迅速起床洗漱，看到桌上熱氣騰騰的清湯抄手，擡頭看奚川：“川哥，你早上起來包的嗎？”

奚川點頭：“對，吃了趕緊去上學吧。我要去找房子，你中午和晚上在外面吃吧，身上有錢嗎？”

孫佑宸點點頭：“有。以後你不用早起給我做早飯了，我自己在外頭吃就可以了。”奚川一大早就起來做抄手，至少要忙活一個多小時才行。

奚川說：“那一天三餐總不能都在外面吃吧。我包了不少抄手和餃子放在冰箱裏，以後你早上可以煮了吃。今天我去找房子，争取月底能夠搬家。你星期天會放假吧？”

孫佑宸點頭：“放。”他已經高三了，學校還算人性化，周日休息一天，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沖刺階段，大家都在抓緊時間複習，他是美術生，藝考已經結束了，文化成績不像普通考生要求那麽高，但平時缺課也不少，尤其是去年集訓缺了兩個多月的課，所以還是需要好好學習沖刺一把的。要是從前，孫佑宸肯定好好打起精神來學習，如今他卻沒了動力，比起學美術，他覺得還是學廚師更靠譜。

奚川語重心長地說：“缺了這麽多天課，回學校好好學習，不要胡思亂想。你上大學也是師父的心願。聽哥的，多讀書你才不會後悔。”孫佑宸上的林蔭中學是蓉城乃至本省最好的高中，奚川常聽師父誇耀兒子，說他将來要考清華美院的，奚川雖然對清華美院了解不多，但是既然是清華大學的，那肯定是最好的了。所以當他聽孫佑宸說不讀書要學廚之後就急了，任誰看見一個能上清華的苗子要放棄學業都會覺得可惜吧。

孫佑宸沒說話，默默地吃着抄手，奚川包的抄手皮薄餡兒大，湯清味濃，天氣寒冷的早晨吃一碗熱乎乎的清湯抄手，連心都是熱的。

吃完早飯，孫佑宸出門去上學，奚川則要晚點出門，因為看房的話這會兒也太早了，房東未必起床了，他也得先搜集信息做準備。

自家裏出事後，孫佑宸就沒再去過學校，只給班主任打了個電話請假，發生這種事，班主任自然不會說什麽，老師也知道他從此以後就成了孤兒，甚至還來探視過他。孫佑宸有點不想去學校，他不願意看同學那種同情的目光，但他也沒有任性的資本，就他這個情況，還有學上就不錯了。

孫佑宸出現在教室的時候，果然受到了同學的行注目禮，孫佑宸是藝術生，跟班裏的同學相處的時間不算太多，他的朋友也不太多，同學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心中的同情，所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說什麽好。直到他的同桌趙耀出現，扔給他一個塑料袋子：“來了啊。大學路的蛋烘糕，小米椒豬皮餡兒的，趁熱吃。”

孫佑宸扭頭看着趙耀微微笑了一下：“我吃過了，謝謝，你自己吃吧。”

“我估摸着你今天也該來了，特意給你帶的，要是不餓就留着課間操的時候吃。還好吧？”趙耀說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孫佑宸的，眼神裏透露出關切。

孫佑宸點點頭：“嗯。”

趙耀說：“中午去我家吃飯吧。”他知道孫佑宸以前是回家吃飯的，如今他爸不在了，就沒人給他做飯了。

孫佑宸搖頭：“不用，我在外面買點就好。”學校食堂的飯菜真是不敢恭維，而且人多，老半天都排不上。

趙耀說：“跟我還那麽見外幹嘛，去我家吧，雖然我媽的手藝不如你——專業廚師，但作為家常口味還是過得去的。”趙耀知道孫佑宸他爸以前是開飯店的，還是特級廚師。

孫佑宸沒再說話，而是做起了這幾天發的試卷，他知道大家都是善意的，但是這種善意太多了，有時候就會變成負擔。不知道什麽時候大家才能夠平常心看待自己。班主任來了之後，也找了他去談話，說是準備動員全校師生為他捐款，孫佑宸連忙拒絕了，雖然他現在有點困難，也還沒有到需要靠捐款來救濟的地步，他也不想将自己家的事公之于衆，博取全校師生的同情。

中午的時候，孫佑宸去了他常去的小餐館裏吃擔擔面，人很多，沒有空位，他不想回教室吃，便從店裏拿了條塑膠凳子坐在店門外吃。孫佑宸這人不挑食，但喜歡上一個口味就很難換，趙耀就戲說他是個專情的人。正吃着，手機震動了起來，拿出來一看，是奚川打來的，他接起：“川哥。”

電話裏并沒有聲音，奚川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佑宸，真是你啊？”

孫佑宸扭過頭去，看見奚川騎着助力車停在人行道下，他意外：“你怎麽來了？”他将手機收起來，端着碗過去了。

“你怎麽坐在外面吃飯，裏面沒位子嗎？”奚川看着端着碗的孫佑宸，心裏沒來由一陣心酸，雖然很多孩子都是這麽吃的。

“裏面滿了，沒空座。”

奚川說：“你不會換一家，旁邊那家不就有空位嗎？”

孫佑宸笑笑：“那家不好吃。川哥你怎麽來了，找我的嗎？”

“不是，我在這邊看房子，剛看完，準備回去，路過這兒，正好看見你。”奚川覺得有點對不住師父，沒照顧好師弟。

“看好了嗎？”孫佑宸倒是覺得沒什麽，因為都習慣了，大家都這樣。

奚川高興地說：“看好了，環境不錯，房子也比較幹淨，離你們學校很近，我打算晚上再過來看看，如果可以，就租這兒了。”

孫佑宸聽了也覺得高興：“好。為什麽晚上還要去看？”

奚川說：“小波說最好是晚上來看看吵不吵，你高三了，要休息好才行。”

孫佑宸一聽這出發點處處都是考慮自己，胸腔裏有什麽東西脹得滿滿的：“好。房租多少錢啊？”

“房租你就別管了。你先吃飯吧，回頭等我把房子租好了再帶你去看看。你還想吃什麽？我給你買。”

“不用了，我吃這個就夠了。川哥你吃了嗎？”

“沒呢，我打算回去吃。晚上我給你送飯過來吧。”看孫佑宸在街上吹着冷風吃面，他總覺得有些難受，雖然他也送不了幾次，但能送幾次就幾次吧。

“不用了。”

“你五點二十下課對不對？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奚川說完騎着車走了。

孫佑宸看着奚川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幸運的人，雖然沒有了親人，還有一個人這麽關心愛護他。

傍晚奚川果然給孫佑宸送飯來了，奚川說：“能拿到教室去吃嗎？不能去的話就去食堂吃吧，應該有位子吧？”

孫佑宸咬着下唇點頭：“可以帶教室去吃，謝謝川哥！”

奚川微微一笑：“那去吃飯吧，小心別灑了，裏面有湯。我走了，晚上記得把飯盒帶回來。”

“嗯，川哥路上小心。”孫佑宸抱着沉甸甸的保溫飯盒，他沒問奚川做了什麽菜，但是肯定都是好吃的。

孫佑宸的飯盒一打開，立即濃香四溢，是雞豆花和幹燒牛肉片，還是熱騰騰的，在教室裏面吃快餐和幹糧的同學們立即抽起了鼻子，循着香味朝這邊望來，他的同桌趙耀湊過來：“哇哦，吃什麽啊，這麽香！”

孫佑宸勾起嘴角：“雞豆花和幹燒牛肉。”

“哇，雞豆花！我在飯店吃過，特別鮮，能嘗嘗嗎？”趙耀露出一副饞樣，直勾勾地瞅着孫佑宸的飯盒，就像一只看到了魚的貓。

雞豆花跟豆腐花其實沒關系，是用雞胸脯肉去筋膜捶茸，加澱粉、雞蛋清等攪拌成漿，然後加入雞湯拌勻燒沸，文火炖至雞漿凝成雪花狀即可，出鍋時碗底放菜心，再撒上少許火腿末，清鮮可口的雞豆花就做好了，因狀似豆腐花，故名雞豆花，是川菜中的傳統名菜。這道菜看似簡單，但是要做成功也是很考驗功底的，不屬于家常菜範疇，所以一般家庭都不會做。

孫佑宸先嘗了一口雞豆花，雞肉羹像豆腐一樣在嘴裏化開來，鮮美得無與倫比，一口下肚，辘辘饑腸便得到了最好的撫慰，他對趙耀說：“你嘗嘗，但是只能吃一口。”

趙耀拿過自己的勺子，舔了一下唇，在衆人的羨慕中狠狠挖了滿滿一勺，然後迅速塞進嘴裏，然後維持着半仰頭的姿勢半天都沒動，就跟石化了似的，其他同學看着他，一個說：“他不會噎着了吧？”

只聽得趙耀猛咳了一聲，舔了一下嘴角：“媽呀，我居然全咽了，我還沒吃出什麽味兒來呢。再讓我嘗一口吧，佑佑。”其他同學對他已經非常羨慕了，孫佑宸跟班上大多數同學都不太熟，所以大家都不好意思來讨吃的，只能羨慕嫉妒恨地看着趙耀。

孫佑宸低頭吃自己的飯：“不行，我自己也不夠，飯還沒吃完呢。”

趙耀臉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拿着勺子準備偷襲，然而孫佑宸下一個動作就是将雞豆花直接倒進了米飯裏，雖然有些可惜，但至少不會再被人觊觎了。趙耀“嗷”了一聲：“佑佑你好狠心，牛肉給我嘗一塊吧！”

孫佑宸瞥他一眼：“只能一塊。”

于是趙耀同學這下不再像剛才那樣一口悶了，他呲着牙一點點品嘗着：“太好吃了，佑佑，誰給你做的啊？”

孫佑宸白他一眼：“我哥。”

趙耀瞪大眼睛：“你什麽時候有個哥了？”

孫佑宸也沒隐瞞：“我爸的徒弟，我師兄。”

趙耀将頭靠在孫佑宸肩上：“佑佑，你太幸福了。你問問你哥還收弟弟不？”

孫佑宸笑了起來：“死開，想都別想！”這是這麽多天來第一次覺得心情莫名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