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罵街

梁檢将幾份折子,安排好公私順利,分頭由沈九娘和驿馬通傳京城,自己和葉翀則以流民安置,處理善後為由,暫緩回京。黃蒲押着吳弛瑞等私鬻屯糧案的首犯,啓程歸京,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朝堂罵街狂潮,在暑末拉開帷幕。

永寧帝最先接到的是黃蒲的密報,吳弛瑞等人私設太子屯倉,私鬻屯糧與關外,致晉南、陝北多地官糧無儲,無以赈災救民。

老皇帝氣得肺都快炸了,把內書房砸了個底兒朝天,恨不能把太子攢成個球塞回葉皇後肚子裏,要不是王巧拼了老命,抱住龍腿,永寧帝得把玉玺從門裏扔出去。

而後葉翀、陸澤二位将軍的乞罪折子,通傳六部,上達內閣,更是如推來了一百門将軍炮,空穴來風地對着宣王狂轟濫炸,朝堂像沸騰的油鍋,跳下去就能被炸個骨酥肉脆。

從來沒在嘴上占過便宜的六部太.子.黨,揭竿而起,一點都沒有自知自明地痛打還沒落水的狗,真是一群名副其實的年夜飯。

宣王的都察院、禦史臺都是常年奮戰在罵街一線的模範衙門,從來不罵沒有把握的街,從來不搞沒有把握的事,在經歷了起初狗咬王八找不到頭的狀況,迅速冷靜地分析了局勢,太子這回屁股上的屎都快糊到臉上了,看起來是要拉宣王下水,鬧個我髒,你也不幹淨。

于是,罵街搞事的骨灰級大哥王元凡率先出場,文辭犀利的一份奏疏,先請罪認錯,言官集體失察,統統該撞死在太和門上,上完書,自己就帶頭,第一個去撞死。而後筆鋒一轉,怒斥太.子.黨地方官員手段惡劣防不勝防,暗指東宮一手遮天。最後感嘆,太子自幼驕奢,褲衩都是金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皆為讨好東宮,有錢才能使鬼推磨。連帶嘆息,言官清貧樂道,吐沫不值錢,命更不值錢,暗指言官頭頭宣王又怎麽可能有錢指使地方作妖呢?最後道一句,皇上啊,沒準,您還沒您兒子有錢呢,這天下的錢糧都在太子東宮裏呢!

王元凡這個頭一帶,怒斥太子力挺宣王的奏疏,帶着沒幹的吐沫星子,鋪天蓋地的在皇宮大內裏開始蓋房。那些個還沒上奏疏的,朝堂牆頭老草,一看情勢不對,慌忙上書力捧宣王臭腳。

永寧帝被氣了個四仰八叉,渾身發麻,感覺自己要中風。

就在永寧帝站在龍榻上,咆哮着讓人把王元凡拉去太和門外,扒了褲子狂打屁股的時候,葉翀的密折,在王巧安排下,繞開內閣,由司禮監送入內書房。

永寧帝抖着手打開密折,生怕太子這回連後院都不保。而映入眼簾的是葉翀毫不客氣地怒參宣王,參他阻塞言路,放縱地方,戕害太子,助民為亂等。而最後一句話讓老皇帝渾身一顫——宣王不恤父,不敬兄,釁發蕭牆,禍延四海。

永寧帝怒氣漸退,臉色卻凝重似鐵,太子雖被養成了個和尚,但他絕對不會劍指老父同胞,而宣王呢,今日煽動朝野欲廢太子,明日是否就是清君側了?自私的老皇帝,終于有點怕這個兒子了。

其實,宣王已經有點回過味兒了,他連夜召集親信,要求停止一切上書保奏行為,大家趕緊組織起來,合夥罵他。但一切都晚了,并且向着宣王最不願意看到的情形狂奔而去。

王元凡,言官清流的中流砥柱被拉出去打屁股,打了個半死。大家一看,皇上開始打殺禦史了,頃刻間,都察院、禦史臺、六科給事中,連帶北直隸地方言官,紛紛沸騰了,奔走相告——兄弟們!皇上開始打殺言官了,我等揚名立萬,青史留名的機會到了!快,太和門外但求一死啊!

永寧帝是個比較克制的皇帝,在位三十多年,就沒給過言官出名的機會,這幫瘋狗想出名都想瘋了,于是,三百多名不怕死的京官啊,黑壓壓的腦袋聚在太和門外,連罵帶哭,永寧帝一大早上起來,差點以為自己駕崩了!

六十歲高齡的永寧帝,顫抖地扶着跟自己同齡的伴當王巧,拍着漢白玉欄杆,痛心入骨地吼道:“賊不在野,賊在膝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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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王跪在永寧帝修道的齋宮大殿前,已是立秋時節,滿階梧桐未見,秋老虎耍着威風,毒日當空,邪燥侵體。

永寧帝戴香葉冠,着素絲道袍,赤腳打坐,玄玉真人帶弟子侍候左右。

宮內外各有一只巨型鑄鐵天師丹爐,此時,燒得轟轟烈烈,旺得仿若太上老君的六丁神火下凡。

宣王連續三天,被永寧帝叫來齋宮,沒有只言片語,就是跪着看老爹修仙,他每天頂着毒燥的日頭,挨着煙熏火燎,跪得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他知道,自己被老七玩了,再不裝孫子,怕是得投胎給別人當孫子去!所以,他玩命的跪,不叫任何人給自己說情,不辯駁,晨昏請罪,甚至每日除冠去帶,只着襯袍,赤足從午門西側門走到齋宮。

而宣王的母妃,良貴妃更是個厲害人物,既不哭也不鬧,更不為兒子求情,還親自寫了一封信,痛罵宣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有何顏面茍于世,不如還血肉與父母,言辭之重,看得永寧帝牙都疼。良貴妃還自請去珠卸玉,在大佛堂茹素誦經,替宣王消業,祈求上蒼,降福人間。

要不是這對母子得當的緊急滅火行動,給好面子的永寧帝順了口心頭惡氣,宣王大概早就進宗人府住單間了。

永寧帝拖袍甩袖,走到宣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道:“皇兒心可有靜?”

宣王面容憔悴,稽首于地,哽咽道:“兒子不孝,懇請父皇廢除王位,兒子願永留齋宮,伺候父皇修行。”說罷,捧起置于身旁的親王九梁寶珠金冠。

永寧帝聽他一口一個兒子,不稱臣,內心感慨萬千,太子與宣王前後腳出生,當時皇後與良貴妃鬥得像兩只禿毛孔雀,誰也沒能搞掉誰的孩子,還一塊臨盆。

說實在的,皇上年輕的時候真是不偏不倚,東西兩頭跑,累得跟三孫子似的,最後一口氣抱倆兒子,高興得手舞足蹈。

對宣王也沒得說,習字讀書都親自過問,十歲封王,從大婚到擡妾,生兒育女,沒有皇上不操心的,也是放在心尖兒上疼愛過的兒子。

如今搞成這幅模樣,老皇帝回憶往昔,意氣風發,幼子在懷,突然覺得秋日豔陽裏,已是一片蕭蕭之色。

老皇帝擺擺手,對隐于十步外的內珰永林說道:“宣王被誣穢魇鎮,朕與大真人為其設壇施法,近日大好,命其回府休養,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他說罷看了一眼齋宮門前侍立的玄玉真人,玄玉最近深得帝心,因他已是真人,進無可進,永寧帝自設大真人之位,以表厚愛。

玄玉真人将永寧帝親自畫的鬼符,恭敬地遞給淚流滿面的宣王,說道:“殿下貴重,受上天護佑,乃是一時迷魇,不礙事的。”

永寧帝聽罷,長嘆一口氣,天家的老家翁,有情中得無情,無情時得想通,想通後還得不悔,但人間不悔者幾何?

宣王感泣不已,狠狠在青磚地上,給爹磕了仨響頭,咚咚的,聽得永寧帝腦門直跳,趕緊叫內侍給人弄回去。堂堂親王,除冠素袍滿宮跑,成何體統,永寧帝只覺得百官剛讓自己駕崩,兒子就來給自己守孝了,氣得胡子一翹,都是廢物、飯桶!

宣王魂不守舍地回府,永寧帝叫玄玉真人設壇,扶乩問天谕。

玄玉開壇引神靈降于乩杵之上,便給扶乩副使降鸾遞了個眼神。

乩杵置于沙盤上,降鸾五指一根根離開,那乩杵猶如亂靈入體,微微一震便搖搖欲墜地立在了薄沙之上。

降鸾撩起袍角跪地說道:“請陛下書問簽。”

片刻,內珰永林便托着一張蠟封的簽封,捧到降鸾面前。

問簽凡人是不能看的,此時只有通天靈的扶乩副鸾一個人能看,他看完便焚燒傳于神靈。

降鸾瞄了一眼明黃的簽紙,心中大驚,幾乎變了臉色,平日就面白如好女的顏色,此時近乎慘白。

玄玉看他的模樣立刻反應過來,怕是問簽與他們設想的,求問宣王之事有出入,但何事會讓降鸾如此亂了陣腳?

玄玉畢竟是裝神弄鬼的祖師爺級人物,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陛下今日所問怕涉天機,徒兒怕是起不了乩,請許貧道親自為陛下扶乩。”

不管怎麽樣,能把降鸾吓失了分寸,問得絕不是小事,玄玉與鬼神為伍多年,是搓揉人心的高手,故弄玄虛信手拈來,一張嘴皮子打天下。

永寧帝對他深信不疑,立刻許了。

玄玉從降鸾手中接過問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頭一看,朱筆上書——臨江郡王何如。

他心頭一跳,“何如”這個詞兒,太他娘的玄了,好壞皆包含,可皇上到底是要好還是壞呢?

玄玉輕捋一下美須,眼神清靜從容,手中搓起簇輕薄的真火,簽紙化灰飄搖而去。

仙姿搖曳的大真人,一指點上乩杵,那乩杵像成精了似的,晃晃悠悠在沙盤上挪動。

永寧帝湊近了,只見清晰可辨地幾個大字出現在沙盤上——孤苦無依。

老皇帝頓時覺得心頭軟肉跟着疼了一下,差點哎呦出聲。

黃蒲的密報裏,平實端正地描述了郡王殿下的所作所為,包括與沈家和巴部的來往。永寧帝多少是了解小兒子的,平日不着調慣了,其實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并且這頭豬還是只心機豬,這次對太子也是一點沒留情面,手黑得令人發指。

但永寧帝又一想,他能把山西上下耍得跟孫子似的,黃蒲算個屁啊,明知黃蒲是自己眼線,可他并沒有藏着掖着,心裏還是顧及自己的,老皇帝微微心安,覺得這孩子還是太狂,欠磨。

永寧帝此番對小兒子的評價毀譽參半,便來問問神明,結果得到這麽四個字,他想想阿熱,想起幼時中毒失去聲音,不肯出瓊華宮一步的七郎,想起漂泊江南四年,差點就見不着了的小兒子,朝中沒有母族,血統不受待見,身中奇毒。

老皇帝一時悲從心來,用袖子蹭了蹭眼角,對玄玉說道:“七郎命苦,母妃仙逝過早,還請大真人為他守福。”

玄玉已知涉險過關,施禮道:“民間有講,幼子之福多來自老父,陛下擁天下之福,殿下自是有福之人。”

被兒子們折騰的老了十歲的皇帝,滿面悲苦,疲憊不堪地回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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