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系統覺得這一任的宿主是個奇人。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青川做了那麽多年的官,再怎麽兩袖清風,打理內外的管家仆婦書童都是有的,所以一開始青川說要隐居山林,一個人生活,它覺得有點不靠譜。
就算生活物資有系統,那麽洗衣做飯總得自己來,還有過濾泥漿做泥磚等等體力活,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官老爺,還甩得動膀子麽?少不得叫苦不疊幾個月,系統都已經準備好了各種安慰之詞。
結果出乎系統的意料,青川做得很好,只用了兩天時間他就重新掌握了燒菜煮飯的技能,還有洗衣洗碗砍柴縫補等等貧苦人家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
而且雖然額頭都勒出官帽的痕跡,青川依舊沒有半點文人包袱,他想得特別開,平日太熱的時候還會把上衣脫掉露出膀子,把褲腳也挽起,哼哧哼哧的攪拌大缸裏的泥漿,身邊還有一些蚊蟲環繞。
只看他幹活的樣子就是個地道的底層手藝人,哪裏能想到這人曾經還當過官。
“我從物質豐饒精神開放的現代來了這封閉貧困的時代,要什麽什麽沒有,我說什麽了嗎?如今不過是從小官吏變成老農民,又有哪裏不能适應的?人類的适應能力可是很可怕的,有時候抱怨幾聲或是不合作,只是心裏還沒做好準備掙紮兩下而已。”青川覺得系統就是少見多怪。
他把一些做好了晾曬過的泥磚用油紙包起來,一個個放好,臉上笑容燦爛,和看着滿倉糧食的農民是一個表情。
今天的活做好了,他去大缸裏打了水沖澡,那是早上打的水,從山下小溪裏來,那是最近的一處水源。
他來這個名不經傳的地方已經有半年之久,一開始還有人來找他,最近幾個月外界再沒來人。
姜家的老太太幾年前去世了,臨走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看到青川有後,她能放心走。青川就收養了大哥家的小兒子,改了族譜過繼到名下。不過他是不大耐煩養孩子的,何況一個被爹娘教得別有心思不甘不願的孩子。而且當時的情況也不适合養孩子,所以養子還是留在大哥家裏,青川請了兩個先生專門教他功課,還每月給大哥一筆錢作為生活費用。
半年前老家那邊也知道了他辭官的事兒,姜大哥還帶着孩子來了一趟,但是一看這個環境如此惡劣,青川又表示不大會養,又把孩子給帶回去了。姜家如今發展得很不錯,子侄一輩的都有讀書,已經考了兩個童生一個秀才,他們在鄉下都修了大宅子買了田地,也算得上一方地主了。
幾個哥哥都打算讓孩子們踩着青川開辟的道路前進,沒想到青川一聲不響就辭官了,言語間便有些埋怨。
青川心态倒很好,還和系統說笑,“看,明明是踩着我的肩膀發家的,如今我不讓他們踩了,卻成了過錯。人和人之間一旦沒有了距離,事情該變得多麽可怕呀?”
系統覺得青川很享受隐居的生活,或許是平日能接觸到的東西太多,能感受到的情緒也太多,所以才要千裏迢迢的跑到這個不知名的小山過小日子。所謂斷舍離,讓複雜變簡單,似乎也更利于他探求藝術的道路。
以前成功跨出那一步的宿主們,似乎也都有這麽一段讓自己靜下來的過程。系統還挺看好這一任的宿主,無論是天賦還是努力程度,都是歷屆宿主中的佼佼者,唯一讓它有些憂慮的,是宿主的過往,不知道是否産生影響。
“姜兄弟!姜兄弟,我給你送柴火來了。”
粗犷的聲音在院子門口響起。
說是院子,其實就是用竹籬笆圍起來的空地,院子門開着,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擔着兩捆松木柴在那裏喊。這位是附近的樵夫,自稱山腳下蓮花村的村民,姓張,名大河,一日路過這邊敲門要了一碗水,青川就認識了他,還拜托他每個月送十捆松木柴來,用來燒窯。
青川裏屋走出來,他知道今天是大漢送柴火的日子,特意燒了菜,還溫了一壺老酒。
張樵夫很負責,每次送來的都是幹的含着足夠油脂的松木,青川給錢也很痛快,他熱情的邀請對方,“知道今天你要過來,燒了魚,炒了一碟螺蛳,還溫了老酒。”
這樣熱情周到,張樵夫就沒有拒絕。他們二人在堂屋裏吃了一頓,從傍晚吃到天擦擦黑。
“老張,家裏還好嗎?”
“還、還行。”張樵夫說。
“咱們認識這麽久了,你要是有什麽困難,就告訴我,能幫我就幫。”
“都好呢。都好……”
“都好,就好。”
青川站起來,“我把油燈點上,我們不醉不歸。”他已經有些醉了,腳步虛浮,目光迷離。
就在青川背過身去找火折子和油燈的時候,張樵夫慢慢站起來,他的腳步很輕很輕,就像是貓咪屏氣凝神一步一步靠近獵物。
“老張啊,咱們認識幾個月了吧?”青川突然說,他還是頭也不回的找東西。
屋子裏很黑,只能看到粗淺的輪廓,屋子裏也很安靜,好像還能聽到蚊蟲的聲音。張樵夫握着手裏的柴刀,一滴汗從額頭掉落下來,他眼睛看着背影細瘦的青川,心裏說着對不起了。然後就像是猛虎出籠一樣猛撲過去,橫眉倒豎,面目猙獰。
張樵夫以為對方必死無疑了,雖然突然一個影子閃過,天旋地轉,一只細瘦的手臂抓住了他舉着柴刀的手,另一只手白光一閃,張樵夫還沒有感受到痛,溫熱的液體飛濺出來。
“你……”
死亡來得太快太狠,張樵夫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去抓眼前這個突然十分陌生的男人,手臂卻只是無力得揮舞了兩下,軟軟垂了下去。
系統沒料到這神展開的發展,等回過神的時候都已經結束了。站在黑暗中的青川就像是死神一樣,他說,“真可惜。”真可惜,他給他三次機會,哪怕中間稍有猶豫……“真可惜,白白一桌菜,就不能吃了。”
他只出了一刀,手指長短的小刀,最普通的鐵片打磨而成,整體是黑色,只有刀鋒是銀白色的。
鮮紅色的血液像是泉眼出的泉水,又不像是泉水,是粘稠的,溫熱的,帶着生命磅礴的氣息。
那一下飛濺得最高,在他臉上刮過,睫毛微微顫抖,紅色的液體就落下來。濃重的血腥味,有種冰冷鋒利的兵器的味道,但不知道為什麽,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石化的石像被血液澆灌後‘活'了過來。
青川殺過魚,殺過雞,卻還是第一次對同類動手。在他腦子裏重複過無數遍的殺人場景,比他寫過的案件還要多,但沒有一次付諸行動,作為‘人’的道德法理認知像是繩索吊着他,不讓他跌落深淵。
他能通過殺人犯去感覺,大部分人殺人時候都不會有快樂的情緒,像是苦味的藥片。他見過那些樂在其中的反社會人格,他們的情緒就像是在吃一塊正好的牛排,很難形容,和那種人相處久了他也會變成這樣的怪物吧。
現在他吃到這塊牛排了……
果然,食物只有即将入口的那一瞬間可以達到最美味的效果,有期待和未知作為佐料,帶着無限可能的美味遐想。但是真正吃到嘴裏,似乎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吧。
甚至有點反胃。
殺死同類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快樂,哪怕對方其實是要殺自己。
青川慢慢冷靜下來,就像是拆開包裹之後,突然索然無味。
“你看他,千裏迢迢的過來,每日的砍柴,假裝自己山下有老婆孩子,就為了殺我。殺人有什麽好玩?那麽髒。”
“你的武功哪兒學的?!”系統簡直比那個偷襲者還要驚訝,它從手腕跳出來變成一朵小火球,紅色燃燒的火焰就代表它現在一點不平靜的心情,他的宿主就在他的眼皮子下面學了如此高超的武功?什麽時候?
“不是每天都在練習嗎?”青川笑了起來。憑良心說,他的長相不是頂出色,但看着特別和善溫柔,就是如今滿臉血的樣子,配着一如既往和善笑容反而越加恐怖。
“那個老太太拳?!”
“怎麽能叫老太太拳?人家是前後兩任天下第一高手的家傳武功秘籍好麽?對絕世秘籍還有沒有一點該有的尊重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力氣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感知越來越強,變得很難生病,受了傷也能快速恢複,青川很早就注意到了。沒想到系統如此傻甜,十幾年了都沒覺察出異常來。
“在我的設想中,我的第一次應該是一次完美犯罪,就像完成一件藝術品,沒想到現實如此粗暴,毫無美感。”
“……”系統不想發表任何講話。
“不過也不是毫無收獲。我現在靈感爆棚。”
雖然迫不及待的要一試身手,但青川沒有丢下還已經失血過多死絕的偷襲者。他找了一個地方,挖了坑。然後給死者買了新的席子和棉被,甚至打了水給擦了臉,把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了,這才埋進去,還用木牌立了碑,寫着他告訴青川的那個名字。
張大河之墓。
墓前還有一盆花籃。
“我差點以為你解鎖封印了呢。”系統幽幽道,“我可不想自己的宿主變成連環變态殺人犯。”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理由逼得人殺人,難道每一個都是變态?不管他是出于什麽理由想要殺我,在死亡之後都應該結束了。就算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我也不能讓他這麽曝屍野外。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不用擔心,反社會人格通常缺少‘同理心',我對人的情緒太過敏銳,所以很容易‘感同身受'。”
“但是,下意識的情況下,明明有很多方式,你卻選擇了割喉。”這種下意識的選擇才能證明那件事對他依舊有着深遠的影響。
“……”青川無法反駁。
“你越界了嗎?”
“因為對方是個武林人士,他們的理念和隐形法律就是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他要殺我,那麽我為了自保反殺沒有問題,就是下面的官府也不能說我有錯。這裏,可是殺人償命的古代。我并沒有違反規則,也就沒有破戒,我的底線并非殺人。當然,我也不否認,這種感覺很刺激,簡直讓人渾身戰栗。……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我還是一個‘人’。”
青川去旁邊大缸裏打了一勺水洗了雙手,然後挑揀了一個軟度合适的泥磚,坐在小樹墩上開始捏造型。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屋裏還點着兩盞油燈,青川一夜未睡,精神卻很亢奮。泥磚很幹淨,但當他被一點點雕琢出形狀,卻變得異常可怕起來,青川雕琢了一對眼睛,線條甚至有些漂亮,無論是誰都不能說它醜陋,是一雙應該屬于美人的雙眸。
系統飄過去瞧了瞧,覺得很是滲人。那雙眼睛很漂亮,還帶着笑意,但那卻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仿佛無論哪個角度都感覺到這雙眼睛在看着自己,讓人不寒而栗。
它經手的宿主裏也有窮兇極惡的存在,它也不是沒看過殺人現場,但是殺了同類之後這種表現的,還真只有這麽一個。沒有對死亡的畏懼,沒有對生命的敬畏,道德感薄弱,同理心薄弱。他還真好意思說自己是三觀正直的新好青年,正個屁,妥妥潛在反社會人格。
系統不喜歡反社會人格,雖然這種人很容易出天才。反社會人格都有病,這種人一旦掌握力量,要麽毀滅世界,要麽自我毀滅,和系統的和平低調理念完全不同。有的系統很喜歡這種人,但肯定不是它。
唯一讓人慶幸的是,宿主的底線還在,而且他對情緒十分敏銳,還特別容易被感染,被動得感受到屬于人類的種種情感。就是這種天賦讓他能一直認同‘人'這個身份,不至于完全喪失情感。
“你早知道他要殺你?”系統想到自己的宿主是個高靈敏度的情緒探測器,那張樵夫演技那麽好,活脫脫一個憨厚莽漢,簡直出神入化,結果一個照面就被對方探知了真實意圖。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你麽?他既然要殺你,為什麽非要等到現在才出手?”系統又問,它簡直好奇死,宿主平日不太得罪人,甚少與人結仇,尤其這種要殺人的仇恨。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心裏除了仇恨,似乎還有對我的感激、敬佩、可惜……他肯定受過我的恩,對我有一定了解,加上又是這邊的口音,哦,是曾經管轄範圍的人,應該是我上任期間結下的冤仇吧。至于具體如何,這個還真是不知道。”
仔細一想,他打壓過當地鄉紳勢力,掃除過本地黑色暴力團夥,強行弄死了幾個有背景的狗腿子,宮妃的家人落他手裏該怎麽判就怎麽判,想要他命的人肯定不少。
“受過你的恩惠卻想要殺了你,你不生氣?”
青川愣了一下,“為什麽要生氣?”
他很快想到了別的,“如果他再聰明一點,就能想到放火燒山的好主意,最近風向剛好朝着這邊,又是一溜木屋,存了很多柴火,下山最快的一條路有一座木板橋,放火燒山殺死我的概率要遠高過近身刺殺。”
不,正常人都不會那麽想的……
誰那麽喪心病狂,為殺一個人,還要燒一座山。
很快青川就做好了他的泥人模型,說是泥人,表面一看仿佛是一個光潔的面具,只有邊緣有些凹凸不平,空白的臉上帶着完美的微笑,但是轉過來卻能看到面具背後眼睛的位置,有着一雙莫名恐怖的眼睛。讓人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孩童時代的黑夜裏窺視的眼睛,仿佛藏在床底下和窗外縫隙處的小惡魔,對着鮮嫩的人肉垂涎三尺。
“簡直讓人一看到就做噩夢。”系統如此評價。
等胚子陰幹,上窯燒了一夜,青川把素胚取出來,他用白色砗磲粉末制作的顏料塗抹面具,讓它呈現出厚重的白色,正面就不再上色。背面的眼睛他也沒有仔細勾勒,只是用黑色淺淺掃過兩側眼角,配上雪白眼球,說不出的怪異。
等第一層的顏色幹了,青川拿了打磨用的石塊打磨面具邊緣,從邊緣向着中心慢慢覆蓋上紅黑二色,面具出現了仿佛被燒焦的狀态。
面具制作好了。
“評分嗎?”青川看着手腕上的三角。
系統卻很反常得半天沒有反應,一直過了很久,小火球跳躍出來。青川看到它的身上染上了一層暗紫色邊緣,球體上裂開了兩道細縫,漏出點金光,像是眼睛。換裝過後的小火球精神卻不是太好,說話都是蔫兒蔫兒的。
“你怎麽了?”青川問它。
“升級了。”小火球有氣無力得回答。
“升級了……是什麽糟糕的事?”
小火球長長嘆了一口氣,在空中飄出幾行字:
焦邊面具。
制作者:青川(泥人匠劃掉--陶俑師)
等級:一級,普通品質,随處可見的爛泥巴制作而成,你指望它有多優良?
說明:因窺破真實而被燒毀的面具,以血液建立聯系後可為主人抵擋三次惡意的窺探并回贈噩夢攻擊,特殊道具。
系統評分:103。
“陶俑師?”青川特別茫然,于是那字跡一變:
陶俑師(變異)。
癡迷玩土,喜歡收屍埋人的奇怪人種。會從生與死之間獲取力量,賦予泥土後經火焰煅燒制作成有替身作用的特殊道具。
“哇哦。”青川發出一個感嘆詞。
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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