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進入六零年之後,情況沒有如人所想的順利起來,反而日常嚴峻。救濟糧遲遲不發,實在困難的家庭開始去條件好的親戚家裏逃難。

常山村的情況還好,雖然被系統鄙視為送飼料,但這五十斤的油渣真的救了命,就是人口最多最艱難的家庭,也堅持過冬寒。春天一來,草木發芽,日子就能過下去。

別的地方沒有這樣的好運,大家在私下有消息往來,最困難的地方已經開始出現餓殍。

首先活不下去的是老人和孩子,一個冬天找不到吃的,活活餓成了火柴人。因為缺少營養,女人們沒有懷孕,懷上也熬不到生的時候。糧食開始替代金錢出現在婚姻市場,只要拿出百八十斤糧食做聘禮,中年老漢都能娶十八閨女。

城裏情況略好一些,但供應的糧食裏也開始出現紅薯皮這種‘主食’,雞蛋成為稀缺貨。青川大姐寄過來的糧食越來越少,現在就寄了十八斤的玉米面,錢倒是多了一些。可是這會兒錢也不好買糧食。

黑市裏頭糧食都快論克賣了,雞蛋應該鑲了鑽放到櫥窗裏。就算一向奢侈的屠宰場的大食堂都降低了品質。青川已經很久沒吃掌勺大師傅的拿手豬蹄湯。

糧食少,養的牲畜少,屠宰的也少,青川的工作量降低了許多,工資卻漲了一些,從十二塊到十四塊。大師傅覺得他工作認真,請示領導之後漲的,今年屠宰場的兩個正式員工退休了,所以兩個臨時工轉正,其中就有唐宇。他為人開朗熱情,做事細心,又有關系,轉正不奇怪。另一個是老員工,幹了六年了,輪也該輪到了。

這會兒的工作是繼承制,老員工退休,他子女接替了進來成為臨時工。新來的變成處理鴨毛雞毛的助手,老員工全部往上升一等,青川終于開始拿刀獨立處理雞鴨。

老師傅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抓住鴨脖子,一刀就是一個,手不抖的按着把血流到盆裏,稱贊他是天生幹這個的人才,有大将之風。

系統就笑,那是沒見過青川料理人,真是比料理鴨子還暢快利落,能讓人做三天的噩夢,從此對這種笑眯眯拿刀子的人類産生生理性恐懼。

因多了張家姐弟,青川更加克制,除了每個月一次的免費的牲畜,他再沒有買過肉,主食基本以紅薯、土豆為主,偶爾夾雜糙米、小米等。鹽油醬醋也節省着用,所以菜多是清蒸和炖煮,還有許多腌菜和自制的醬。

張家姐弟并不知道這些,他們在縣城裏有一個運輸隊的親爸,日子比大部分都好過,常常可以吃到稀罕物的罐頭、糖果、餅幹、麥乳精等等,但不代表就可以經常吃肉随便吃飽。如今縣城裏的日子也艱難,有別的收入的還好,只憑借死工資和限量的供應,大部分也就是吃個八分飽,且質量不高。

當然,怎麽樣都比農村這邊只能吃五分飽強。張家姐弟住了幾個月就知道了,就是鎮上的學生,一個月也吃不到一次肉,蛋也少。可是青川每個月都要給他們吃幾天葷,他把雞肉做成雞肉松,把魚肉做成魚肉松,把豬肉做成豬肉松,孩子們每日可以吃到一小碟,有時候夾在菜裏帶到學校,交好的小夥伴可以分到一絲絲。

家裏養的雞已經不怎麽下蛋,六只母雞,一天也就能收到兩個蛋,甚至只有一個。這一個蛋就會做成雞蛋羹,每個人一口,或者打開加糖熱水滾開,做成雞蛋茶,每個孩子小半碗。

雖然青川一直說是他們父母給了錢和糧的,但兩孩子不是傻的,他們知道家裏差不多三個月沒有收到縣城裏來的包裹,倒是來了兩封信。

青川上班的時候張莉莉偷偷瞧了瞧,信是張勇寫的,他說如今縣裏糧食也緊張,他姐姐家裏斷了炊,只好先緊着那邊,這裏就用錢替了。鄉下找糧食比城裏容易,雖然知道是在為難小舅子,卻也是沒有辦法。

姑媽家裏斷炊,就省了子女口糧嗎?張莉莉眼淚掉下來。

他們就知道,如今每一粒米飯,都是青川的口糧。現如今糧食多難得?有錢也買不到。就算真有多的流通到市場上,價格也是往年的數倍,張勇寄過來的每月十塊錢,在這個時候真的扛不住。張莉莉突然有些怨恨,就算她做錯了事,弟弟總是無辜的,家裏這是準備抛棄他們姐弟了是嗎?

媽媽抛棄了他們,現在終于連爸爸也不要他們了。

張莉莉心思重,雖然極力隐藏,青川還是一個照面就看明白了。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對這種人情世故真的很苦手。

張莉莉的心裏生出許多惶恐,她到底是個孩子,內心覺得最親的爸媽都不要他們姐弟兩了,更加害怕沒有血緣關系的青川也不要他們,所以就是拼命的幹活刷存在感。

青川感覺自己養了一個田螺姑娘。

正常人該有的欣慰之類的情緒,在他身上的體現就是,業績出色發獎金。就是買買買,小姑娘喜歡的頭繩夾子,肉松糖果小零嘴,軍綠色繡着***的小書包,流行時尚海魂衫……特別物質。

他還給兩孩子在院子裏架了兩個秋千,按着兩孩子的要求,一個椅子做成花籃形狀,一個做成大飛機。村裏的人都來玩,女孩子喜歡花籃,男孩子喜歡飛機。

他這樣嬌慣,鬧得老太太好奇,特地把青川叫過去,問他咋想的,對張家姐弟親娃兒一樣疼,買這買那的倒貼工資,親爹媽都沒那麽寵呢。

“我沒養過孩子,先練練手。”青川說。

這個時候大嫂特別想把大姐兒塞給她叔叔,讓他練手。沒聽過養孩子還得先練練手的,也是神奇。

不過青川對大姐兒也很好,高價的米粉、每日的牛奶,把大姐兒喂養得白白胖胖。這村裏孩子不少,走出來個個皮包骨頭,她大姐兒這滿手的肉窩窩,那真是村裏獨一份。

“你要是想要孩子,那容易啊,娶個老婆,想生幾個生幾個。你喜歡什麽樣的?嫂子幫你打聽打聽,保準找個又能幹又漂亮的。”大嫂就像是所有熱衷給未婚男女介紹對象的女人一樣,說到做媒就眼睛發亮。

“我不結婚,也不生孩子,一個人挺好的。”

“那你養別人家孩子養得這麽開心?”老太太不明白青川的神邏輯。

“別人家的當然好養,又不用自己生。我一想到家裏要住個女人就汗毛直立,這要是哪天惹了對方,她半夜悄悄起床拿刀把我切割了怎麽辦?就算對方謹慎一點,不用刀,用殺蟲藥,也很怕人啊。孩子就不會,孩子那麽可愛 ,天真無邪。”

老太太、大嫂:……

“那你結婚不結婚?”老太太問。

“不結。”青川一句話結束話題。

說時遲那時快,老太太彎腰拿起鞋子就想揍兒子,青川卻跑得比兔子都快,一邊跑一邊回頭高聲喊,“不結,打死不結,打不死也不結。”

常山村後面的三個小山都是村裏的資産,所以理論上山上的竹木藤蔓都是集體的,不許私人采摘,不過這個飯都吃不上的年頭,誰也管不到這些。青川發掘出了葛根粉這種妙物,餓急了的村民連夜就搬空了後山,基本上可以找的葛根都挖出來了。

他們用斧頭把粗壯的根部砍開,切碎,打磨後加水過濾,就能過濾出名為葛根粉的澱粉。幹吃的味道不太好,但是燒成糊糊,或是和別的糧食粉一起做餅子就很不錯。

青川自己磨了十多斤的葛根粉,別的人口多的家庭得到的更多。常山村兩年沒有因為饑餓死人,但別村的情況卻很嚴峻。

許多本地媳婦的娘家和嫁出去女兒的婆家來借糧食,多了肯定不借,但是十多斤還是有人願意咬咬牙借出去。實在沒有多餘糧食的,就教他們上山挖葛根磨粉,也是一條活路。這個時候就要提一提青川這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其實葛根粉也不是青川第一個發現的,只是以前沒流傳開,因為這東西麻煩,半天才弄出一點點粉,正常年代來說很不合算,所以沒人知道。現在青川刻意宣傳,大家便都知道了。

災年,這一點點粉,也是能救命的。

這樣一個傳十,十個傳百,間接救人無數,系統突然告訴青川,他如今也算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的時候,青川簡直莫名其妙。

“你可以用這個标準去判斷誰品德高尚了。”系統說。

但青川壓根不明白自己的品德高尚是怎麽來的,更談不上什麽标準。每天上下班,手裏每每屠殺生命,竟也算得上品德高尚?

今年有了葛根粉,青川就不再挨家挨戶的送糧食(飼料),屠宰場今年的福利裏頭有糯米粉,青川送了一斤給老太太,自己留了一斤,除夕夜先用一半做芝麻湯圓,元宵的時候再吃另一半。

做湯圓的糯米粉就半斤,所以湯圓一個個做的皮薄餡厚,乒乓球大小,裏面有芝麻餡兒、紫薯餡兒、紅豆沙餡兒,都是甜口的。青川給兩孩子每個人勺了五個湯圓,倒入桂花糖水,吃完之後在院子裏放了幾個鞭炮,然後扛着不睡的守夜。

兩孩子堅持過十二點就困得不行了,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青川把他們抱回房間裏去,脫了鞋子和外套,在他們床頭放了兩套嶄新的絨線的帽子和圍巾。

姐姐是紅棕色的,弟弟是藏藍色的,粗羊毛線打的,斜格子花紋,帽子頂有一個兔毛小絨球,看起來十分可愛。

這實在是個大驚喜。家裏寵孩子的人家,哪怕沒法子給孩子做新衣服,總要想方設法的做別的新東西,比如新鞋子新帽子,讓孩子高興高興。張莉莉以往就看着別家孩子收禮物了,沒想到自己也有,且這樣合心意。

姐弟兩個美滋滋的戴上新帽子新圍巾,對着鏡子仔細得照了一會兒。

青川走過來,用抹臉油給孩子抹臉,然後帶着他們去拜年。老太太和大嫂給孩子準備了紅包,一毛錢,可以在供銷社買十粒糖,在孩子看來就是很大的數字。青川還是給兩毛,單身漢就是有這種寵孩子的權利。姐弟兩個拿着紅包,帶着剛走穩當的大姐兒,手拉着手去各家各戶拜年找糖果點心。

“以往都是舅舅往外面送,今年可算找回來了,你們快去,拿多多的,別客氣。”

兩孩子中午的時候才回來,兜兜裏都是糖果點心,糖少一些,瓜子和炒花生多。他們把糖果撒在桌子上,一個一個數,算着能吃幾天。有那存得住的孩子,這些糖可以吃上大半年的了,但大多數,不出元月就差不多吃幹淨了。

青川走過來,他手裏抱着兩個鐵盒子,“瓜子和炒花生早點吃了,放久了就潮了。喏,舅舅給你們的禮物,看看喜歡不喜歡。”

壓歲錢是壓歲錢,新年禮物是新年禮物,青川舅舅今天依舊如此物質,如此讨孩子喜歡。

孩子們一下歡呼起來,他們早上看到青川抱着一個差不多的盒子給了大姐兒,裏面是滿滿一盒子青川自己灌的鳕魚腸。當然,別人不知道是鳕魚腸,就知道是用海魚制作的魚腸,十分鮮美細嫩。

張莉莉先開了自己的盒子,裏面躺着兩個亮晶晶的玻璃罐,一個裝滿了她喜歡的豬肉松,一個放着她最愛的大白兔奶糖。張世傑的盒子裏則是一罐麥乳精和一罐蜜汁豬肉幹。

“謝謝舅舅。”

大年初一那天系統總是給大塊頭的牲畜,今年也不例外,一只年輕的雄鹿成他刀下亡魂。青川熬夜把鹿處理了,鹿角、某鞭、鹿皮、鹿肉……除了留下一點肉,他準備把這些都送去賣了,縣城裏的藥店、皮革店、飯店等等。如果是常見的肉,送到黑市最合适,但是鹿肉難得,送縣裏的大飯店賣價高。

還有鹿血,可以釀酒。

初二,大姐一家從縣城過來,張家姐弟心情複雜的跟在青川後面,幹巴巴叫了一聲爸媽,就進入了尴尬時間。他們有點擔心張勇帶他們回家,但是當張勇一字不提帶他們回去的時候,心裏又說不出的難過。

張勇見一對女兒在這裏養得很好,長高了長白了,眼睛亮亮的,精氣神都不一樣,就知道小舅子很疼他們。再則之前老太太一直抱怨青川為了兩孩子不肯相親,張勇就覺得十分愧疚。孩子的親舅舅親外家丢下他們跑了,倒是青川這個毫無關系的視如己出,真是很難得。

“等這段日子過去,我再來接他們回家。”張勇給青川塞了一百塊錢,還有很多票,布票、糧票、煙酒票等等。另外還有準備的東西,有麥乳精、糖、餅幹、臘肉、富強粉等等,以及新的布料和新棉,一些小人書。

大姐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着不說話,她也沒想到自己弟弟這麽善心,沒血緣的孩子都照顧得那麽好,看兩孩子小臉蛋又白又嫩,就知道沒受過苦挨過餓。這也好,娘家照顧仔細一點,她把孩子送鄉下來也不算做了錯事。

今天大姐夫妻過來,除了拜年,還有一件喜事。大姐工作找到了,在縣機械廠的大食堂找了臨時工的工作,現在戶口總算能轉到縣城裏了,她和孩子的糧食關系也能轉過去。戶口轉過去之後每月就多了五十來斤的糧食份額,還有別的禽蛋、肉等等。

“要是早些時候轉了戶口,孩子出生的時候能有六個月的奶粉票呢,坐月子還有營養票,雞蛋和紅糖。”大姐忍不住摸摸肚子,第一個孩子一周多,差不多可以要第二個孩子了。她隐晦看了繼女繼子一眼,這個時候還不能把他們接回來,只好先委屈着小弟。

中午吃飯之後,張勇帶着兩孩子去旁邊,他給兩孩子一人一個五塊錢的大紅包,伸手想要摸摸他們腦袋,張家姐弟卻下意識的避開。張勇有些尴尬的收回手,“在這裏住着習慣嗎?有沒有什麽要爸爸給你們買的?”

這話問得太晚,晚了一年。

張莉莉緊緊攥着弟弟的手,“挺好,舅舅很照顧我們。”她特別想要刺一刺張勇,告訴他,舅舅做的比親爹做的都多,舅舅寵他們比親爹都寵。但是看着張勇苦笑的臉,張莉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你們在這裏,要聽舅舅的話。”張勇又說。

“嗯。”

“等合适的時候,爸爸再來接你們。”

合适的時候?什麽叫合适的時候?要等到下面弟弟妹妹一個個出生一個個長大嗎?是不是那時候他們已經把他們姐弟兩個徹底忘記了?就像是丢掉垃圾一樣的丢掉?

張莉莉的憤怒和怨恨憋成眼淚,她強忍住,告訴自己,想想家裏的秋千架,想想床底下的大白兔和肉松,想想暖和的新衣服,她也是有人疼的。

她還有舅舅。爹娘不疼她,還有舅舅疼她。城裏有什麽好,房間那麽小,雞蛋也吃不到,鄰居都陰陽怪氣。

算了吧。

算了吧。

“好。”張莉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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