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岳斑
岳斑(一)
從布置得差不多的展廳走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岳斑給手機上叫做“小秋”的聯系人發送了一系列開幕的時間和地址,打字道:“因為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看着小秋的臉和裸'體畫出來的,所以小秋是特邀嘉賓。”
他看見信息迅速變為已讀的狀态,但遲遲沒有回應,已經能想象出對方死命板着臉的樣子,情不自禁輕快地笑起來。
李栩瑞看着工作人員鎖好門後也走了過來,瞧着他稀罕道:“岳老師最近心情不錯。”
岳斑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嘿嘿嘿,沒有沒有,李老板才是春風得意。”
李栩瑞假笑着搖頭,謙虛地說:“不得意不得意,幫前男友辦意識流畫展,虧本生意虧本生意。”
岳斑笑不出來了——李栩瑞确實是主辦方加投資方,他只能收起手機,沖他“呵呵呵”。
還沒走出兩步,手機又振動了一下,他快速掏出來一看,小秋回複道:知道了。
想了這麽久,才發過來這麽硬邦邦的三個字,連句號都一板一眼地打着,岳斑扯了扯嘴角。李栩瑞湊過來瞧,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起哄道:“噢喲——還小秋呢。”
岳斑擺手哄他:“去去。”
李栩瑞笑了笑,兩根手指伸進西裝外套的前兜裏掏出煙盒,他輕輕一磕,一根煙就蹦了出來,被他低頭叼在嘴裏。岳斑看着他拿出那個熟悉的打火機,四角的黑漆都磨掉了,“噌”地一聲蹭亮了火。
李栩瑞誤解了他的眼神,嘴唇上粘着煙含含糊糊地問:“你想來一口?你不是戒了嘛。”
岳斑從他臉上移開目光,語焉不詳:“知道我戒了,就別在我面前引誘我。”
李栩瑞這樣聽了,反而勾起嘴角,将一口煙吐在岳斑臉上。
岳斑:“呵呵。”
于是兩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在某高級展廳面前扭打做一團。
岳斑想他大一暑假第一次辦畫展時,不過就是在市劇院門口撐了個攤子,邊畫邊賣。來來往往的人常有駐足好奇,偶爾一個問價的,被岳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然後随口報個價——他看不上眼的往高裏吹,他有眼緣的當白菜送,被打工路上前來送午飯的李栩瑞撞見後揪着耳朵一頓罵。
今時不同往日,岳斑再次開展,辦在剛剛剪彩的新市現代博物館,全城畫廊和藝術咖啡廳都張貼了海報,雖然位置偏遠,但周五的晚上還是來了不少人——有不明真相的圍觀親屬,有真心喜歡美術的愛好者,有揣着支票準備投資的收藏家,還有……
“小秋!”岳斑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橫跨展廳的那頭,祁鷗穿得比平時更正式些,牛仔褲換成了淺色休閑褲,T恤外面的襯衣變成了休閑西裝外套,但頭發還是軟絨絨的,在頂光下形成一個蓬松的光暈。他本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左看右看,被一屋子衣着過度考究的人襯托得幹淨又帥氣,忽地越過衆人的頭頂瞧見岳斑,連忙如蒙大赦地快步走過來。
祁鷗剛一靠近就忍不住抱怨了起來:“你怎麽也不跟我說,大家都穿得這麽正式……”
岳斑笑起來:“小秋還是全場最美麗的……”
祁鷗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又稍稍松了一口氣,像是意識到作為主角的岳斑也秉承着和平時無異的懶散着裝風格,于是離他站得又更近一點。
岳斑主動說:“我帶你轉轉?”
祁鷗正要說好,岳斑就被提溜着領子向後退了半步,回頭一看,正是笑意中裂開一絲火氣的李栩瑞——他先是草草朝祁鷗笑了笑示意問好,随後從嘴角漏出幾個字:“找你半天,你在這聊騷?”
岳斑還來不及反駁,李栩瑞又說:“那幾個客人已經問了好幾次說要見畫家,結果你給我滿場躲貓貓。”
岳斑耷拉着眉毛苦兮兮地求救:“小秋……”
李栩瑞聽見這個名字,微微擡了擡眉,又更加仔細地瞧了瞧祁鷗。
祁鷗連忙擺擺手,說:“你,你去吧,我自己随便轉轉。”
岳斑戀戀不舍地被揪走了,來到一幅被團團圍住的畫前。
李栩瑞前腳還湊在他耳根威脅他好好表現不許胡說,後一秒立馬變臉,在背後推了他一把,春風拂面地介紹到:“這位就是岳老師。”
岳斑只得硬着頭皮道:“感謝大家捧場。”
岳斑(二)
在作為畫家的所有時間裏,和資本家打交道是岳斑最為厭煩的環節。
這些資本家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帶着秘書的純藝術品投資商,這些人不算難纏,全部扔給李栩瑞就好。還有一類是“藝術同行”,他們穿着看不出品牌的中國風棉麻衫子,蓄着看似不羁其實精致的長發或胡子,雙手背在身後,仰着下巴一臉性冷淡地打量一會兒畫作,然後随口吐出幾句不明覺厲的關鍵詞。
“這種風格在國內近幾年也起來了……”
“有點兒解構主義的意思,就是深度上差點意思,靠這個主題有點勉強了。”
“是的,太宏觀……”
“可以了,色彩的把握上挺有靈性,過個五年十年的,岳老師作品還要翻番。”
岳斑:“呵呵”
周圍又湊過來幾個人,像是被這高深的談話勾起了興趣,也想要品頭論足一番,瞧了半天說:“這幅畫叫……Cyber……”
“Cybeics,”另一個人念到:“賽博……什麽?”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解讀了一番,岳斑臉上始終挂着風輕雲淡地笑,心裏默默想:傻`逼。
他不搭話,衆人也不在乎——大家早習慣了藝術家諱莫如深的那一套,話題越扯越遠。李栩瑞終于看不下去連忙下場控制局面,左右逢源長袖善舞,暗裏掐了他胳膊一把洩憤。
“嗷!”岳斑被掐得叫了一聲,見大家紛紛回頭又趕緊裝沒事。
一邊揉着胳膊他一邊後知後覺地想——自己是不是也太依賴李栩瑞了,都快十年了,這一套舊習慣到底什麽時候能改。
他走神了幾分鐘,衆人已經移動到下一幅畫前了,岳斑沒有跟上的意思,站在原地發呆。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自言自語:“咦?這幅好眼熟。”
岳斑側過臉,恍惚疏離的臉孔搖身挂上了盈盈笑意:“這是小秋第一次裸`體出演。”
祁鷗沒有理會,看樣子也不覺得這幅畫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微微揚着眉毛看畫。
畫布以俯視的角度展示着一座巨大冰冷的圓形牆壁,牆壁由數塊大小不一的灰白色磚塊錯落拼接而成,每一塊磚上都細節豐富,整座牆壁像是一座人間百态的公寓樓,而磚縫中生長着枯黃的雜草。在牆的這頭,有一個人偶縮在牆根——雖然沒有引線,但人偶的四肢還是擺出了不合常理的姿勢。
祁鷗又仔細看了看,原來這不是什麽人偶,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人類,只是肌肉、指甲和四肢的比例不合常理,臉上也一片空白沒有五官。
祁鷗歪着頭看了一會兒, 問:“它在牆裏還是牆外?”
岳斑問:“有什麽區別嗎?”
祁鷗想了想,說:“是沒什麽區別,反正無論在哪邊,都想要到牆的另一頭去。”
他又看了一會兒,接着問:“誰在控制它,是我們嗎?因為這樣看過去,好像觀衆是上帝視角,在俯視它。”
岳斑扭過臉來看他,祁鷗依舊微微皺着眉緊盯着那幅畫,像是遇到了令人迷惑又叫人着迷的哲學問題,在明知得不出答案的情況下仍控制不住繼續思索。
祁鷗說:“它好像是忽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在牆錯誤的一面,畏懼着……這是太陽光嗎?似乎太陽光也沒這麽慘白,像什麽探照燈還是鎂光燈。然後它努力地後躲,又沒什麽地方能去,背後是這麽高的牆……”他虛虛指了一下,說:“關節也被什麽不可抗力牽引着。”
岳斑吞咽了一下不存在的口水,像是要把多餘湧上來的情緒吞咽下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祁鷗已經躬腰湊到名牌邊,念到:“Cybeics,哈,控制論,挺貼切的。”
岳斑臉部的肌肉終于複蘇,找回自己最如魚得水的表情,感嘆道:“不愧是缪斯視角。”
祁鷗轉過來,皺眉道:“你別笑話我了,我不太懂,瞎說的。”
岳斑笑起來,問:“那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幅?”
祁鷗思索片刻,說:“那副叫《卡門》的吧。”
岳斑挑了挑眉:“哦?”
祁鷗不确定地說:“不過那個不是卡門吧,你是不是想說Kamen,也就是假面?那個畫明明畫的是面具……你怎麽了?”
岳斑臉上的笑容沒了,好像祁鷗說的“假面”是他臉上的這幅一般。
祁鷗有點驚訝地定睛看他,張了張嘴,還沒能吐出一個字,岳斑已經飛快地搶過話頭:“別看了,我們出去玩吧。”
祁鷗瞪大雙眼,湊近了的低聲叫道:“哈?”
岳斑說:“開幕來的人都沒什麽真讀者,大家逼格都好高,我感到格格不入。”
祁鷗着急道:“什麽格格不入這就是你的畫展……”
岳斑打斷他:“他們實在要買畫直接找李栩瑞刷卡就好了,不需要我的,趁他沒注意我們快跑。”
祁鷗:“什麽啊……”還順便分神想了一下——看畫的人也叫讀者嗎?
岳斑接着說:“我們從後門悄悄溜走,對了,走之前我去順一瓶酒,你去拿兩個杯子。”
祁鷗連連搖頭:“不行不行……”
可岳斑已經輕車熟路地溜到走廊的陰影裏,沖他一邊招手一邊用口型說:“快來。”
祁鷗梗直了脖子,眼珠僵硬地左右看了看——不遠處的李栩瑞衣冠楚楚笑面生風,正和一大群人談笑,沒有注意到這邊。
見他遲遲不動彈,岳斑十分刻意地假咳了一聲,祁鷗沒辦法,只得邁開腿。彼端的岳斑正把一瓶紅酒往衣服下面藏,祁鷗看了大窘,連忙快步把他推搡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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