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02 長夢
花費了不少時間,終于将寫滿菜名的木牌投入一旁的匣子,成萬事舒了口氣。等待上菜的一段時間裏,他總覺得面對面坐着時氣氛有點暧昧,明明說好是談正事,結果自己渾身不舒服,甚至不想提起之前一系列詭異的命案。
良久,他才給不怎麽說話的人斟了杯淡綠的清茶,問道:“那次吸收了碎片之後,你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一切正常。”蔣風白端起白玉茶盞,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頓時萦繞在鼻尖,入口後,唇齒留香。心知這也不是凡品,他的表情嚴肅了幾分:“不過,我最近做了很多奇怪的夢。”
“夢?”
“有人一直在念着什麽,滄海桑田,有鳥雀沉沒海中,有桂花香,有眼淚滴下來變成了珍珠,還有……我記不清了。”
唯一記住的,是那人的聲音,非常非常熟悉。
沉吟片刻,成萬事依舊愁眉不展:“其實,我一直在想,也許那些碎片是類似魂的東西。可我并沒有發現你的魂魄有什麽殘缺,所以——”
蔣風白打斷了他的話:“萬事,不要太耗費心神。你已經……對我夠好了。”
“咳咳。”成萬事并不清楚對方的心思,但自己忽然雀躍的心情卻險些藏不住。他掩飾一般捧起茶盞,垂下眼簾:“我們是朋友,何必計較那麽多。”
如果被白貓知道,肯定會狠狠吐槽他:“我怎麽沒見過你對我那麽和善?你不是說自己特別懶,特別不想管閑事的嗎!我多吃一條小魚幹你都要斤斤計較!哼!”
當中玄妙,不可說,不可說也。
正說着,一行打扮相似的服務生款款走過長廊,最前面是那位叫“小紅”的女孩,明眸皓齒,鬓邊插了一朵火紅的小花,竟是用某種玉石雕刻成的,栩栩如生。比起蔣風白,她對成萬事的态度更好,簡直稱得上殷勤:“成先生,今天老板出門了,特意叮囑我送上一碟青黎糕。知道您愛吃甜,讓廚房多加了花蜜。”
“不錯啊,越來越會說話了。”成萬事笑了笑,手掌一翻,掌心中赫然是一支帶花的桂枝,“拿去,記得勤奮修煉。”
女孩欣喜若狂:“多,多謝成先生賞賜。”雖說恨不得馬上煉化桂枝,但她職業素養不錯,按捺住激動,回頭示意幾個服務生上前布菜。過了一小會,各色佳肴滿滿當當擺了一桌,無不散發着濃郁的靈氣。“您慢用。”女孩笑容可掬,衆人應聲退下,猶如蝴蝶飛出水榭,腳步輕得像踏在雲層上。
随意掃了眼女孩離去的背影,蔣風白挑眉,念念不忘被成萬事親手所贈的桂枝:“你,喜歡她?”
成萬事差點噎着,難受地咳嗽了幾聲,反駁道:“怎麽可能!我看着小紅出生的,她以前身子弱,資質也差,我一時發善心就幫了一把,僅此而已。桂枝也不是我的,是桂爺爺,呃,萬事皆裏那棵桂樹要給的。”
登時有些尴尬,蔣風白臉頰微紅,轉頭看向那碟晶瑩剔透的糕點,生硬地轉移話題:“這是什麽?”
“青黎糕,有凝神功效。我以前受過重傷,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會來這裏吃青黎糕,補一補。”
“重傷?”
成萬事耐心解釋起來:“我也不太記得了,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反正據說我幾乎魂消魄散,還沉睡了一段時日,所以,那天看到你吸收了碎片,我就……”說到這,他壓低了聲音,話語含糊不清,“有點慌。”
心裏熨帖不少,蔣風白抿唇笑笑,也沒再說什麽。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成萬事拿起筷子,偷偷看了眼對方,才開口:“吃,吃吧。不然靈氣要散了。”
……
當晚,風很急,樹影落在牆上搖搖晃晃。
成萬事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蔣風白淡淡的笑,胸口仿佛被青黎糕填滿,到處是膩人的甜。“啊……真要命。”他背朝上把臉埋在枕頭裏,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只好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躁動,回想起今天從蔣風白口中得知了許多不為外人知的事情,例如不知所蹤的盧月,例如與蔣家很多年前有過姻親關系的孫家,例如本來男女通吃的孫大少爺……他忍了一會,發現快喘不過氣了,才松懈地向靠牆的那邊滾過去,正好抱緊軟綿綿的被子。
白貓細碎的呼嚕聲從房門外傳來,一陣一陣,聽得成萬事心煩意亂。
盡管蔣風白不過一介凡人,但與他極為投契,光是共進晚餐時聊了一會,也滿心舒适。能令一個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妖怪感到親切,蔣風白算是頭一位,其次是賤賤的白貓,再然後是別的好友。成萬事思來想去,覺得不是自己有病,就是對方體質詭異,不然他怎麽會輾轉反側無心睡眠?
正惆悵,半開的窗戶又在咯吱作響,他看見一只飛蛾試探地撲向忘了熄滅的燭火,輕輕一聲,已然不見蹤影。
“飛蛾撲火,無妄之災。”
再說心情甚好的蔣風白,睡得卻不算安分,眉頭緊鎖。只因長夢不由分說纏上來,所見是無邊天幕,雲海中,群巒疊嶂若隐若現。有萬丈高崖,一塊頑石伫立其上,任風磨平棱角,任樹影在它身上變換,無動于衷。
他想走上前,可滄海桑田,四季輪回,不知所蹤的頑石是墜入了深淵?跌落了懸崖?抑或被打磨成某人房中的擺設?
又有更多,更多喊着號子的青壯年闖入夢中,他們負重前行,磨破了腳底,鮮血淋漓。在他們身後,被烈日灼燒的石路蜿蜒不斷,直至天邊。那裏,一個王國緩緩升起,看不清面貌的人攀上高塔,試圖接下九天星辰——他敗了,但他還在瘋狂地大笑,同時有誰的低語響起,下一刻,又沉寂了。
頑石不再,王國不再。
這個夢很漫長,長得仿佛能看盡這一方天地的花開花謝,看見孩童被趕入墓穴,一張張幹癟的臉閃過,無聲無息;最後一位老人佝偻着腰,顫抖着被鋪天蓋地的風沙掩埋,只剩枯骨。僅存的只有巨大的墓葬群,以及無數具深黑色的棺木。
風沙漸息。
本該是高崖的地方早已推平,一顆種子落下,許久之後一片茂盛的樹林在此處紮穩腳跟。濃霧不知何時彌漫,在最深處,沉睡的人突然睜開了幽深如湖的雙眼——
蔣風白猛地驚醒了。
仍是夜半,窗外漆黑一片,萬籁俱寂。從未如此心神不寧——他将屋內所有燈打開,每一盞,全部亮起來——可脊背發冷的感覺揮之不去,牆上的影子仿佛在嘲笑他獨自一人,風聲從窗縫裏鑽進來,就像竊竊私語一般。莫名回憶起母親去世後,他蜷縮在角落,不願接觸陽光,恨不得就這樣腐爛了。
“什麽……聲音?”嘗過青黎糕後變得敏銳的感官捕捉到了一絲違和,蔣風白裹緊睡袍,側耳細聽。果然,似乎有很輕的喘氣聲突兀出現,就在不遠處,或許是徹夜玩樂的人?然而,他神色一凜,發覺它并非出于歡愉,而是痛苦。盡管它若有若無,但對耳力不錯的蔣風白而言稱得上吵鬧,足夠令他繃緊神經,忍不住追尋源頭。
思緒在心裏轉了一圈,蔣風白終究沒有過分關注那聲音,困意襲來,沉默着回了房。只是心底留有疑慮:那個方向……莫非路越……
一夜無言。
無夢無聲。
第二天一早,蔣風白得到了消息,說那幢別墅的主人确實搬回來了,只是平日裏幾乎不出門,因此周圍很少人知曉他突然回來的原因。不過,蔣風白倒是隐約猜到了什麽,轉念一想,還是撥通了成萬事的號碼。
慘烈失眠的成萬事被鈴聲吓得一激靈,差點掉下床,急忙爬起來:“風白?”
“是我。路越不在老宅,也沒有和孫朗在一起。”
他口中的孫朗,也就是孫家大少爺,本來與路家的獨子路越是一對,結果前段時間抛棄了對方,轉而包養起盧月這個小演員,還費盡心思捧紅她。路越平生最恨第三者,因為他的父親本來是入贅路家,結果趁老丈人纏綿病榻之際奪權,逼得路越母親“自願”離婚,将路夫人的位置拱手送予另一個女人。
“看來是分手了啊。”成萬事呵欠連連,揉了揉自己淩亂的頭發。
蔣風白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問出口:“你懷疑他……?”
清晨的井水很涼,洗漱的時候總令人倒吸一口涼氣。随手将水蹭到白貓身上,換來極其慘烈的貓叫之後,成萬事才在心裏斟酌着回答:“也不是懷疑……畢竟他是最有可能對付盧月的人,總得查一查。”任憑誰被一個十八線小演員搶了男朋友,肯定會發瘋,更別說對方還整了一副和自己相像的臉,名字也差不多。
鵲巢鸠占,當鵲發起狠來,借勢而起的鸠絕對逃不過最可怕的報應。
“我和他也算認識了很多年,雖然他性格有些陰沉,但……”蔣風白神色冰冷,似乎不願意把一宗可能的兇殺案與好友聯系在一起。況且,按成萬事的說法,盧月要麽死了,要麽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活着,這些都離不開邪門歪道,因為她的命線除了被自己磨掉了一段外,不至于消失得那麽快。
聽出他話裏隐藏極深的低落情緒,成萬事不由得低聲安慰:“也不一定是他,還有那個孫大少爺,嫌疑也很大。”沒得到回答,他也不勉強,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我先打探孫朗這邊的情況,如果沒有線索,再到你這邊來。”
“嗯。”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寫這章标題的時候我想到了伊藤潤二老師的漫畫【長夢】,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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