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04 孽緣

路越曾以為,手上的筆能畫盡世間美景,就像七八歲時被風翻動了書頁,擡頭看去,窗外是一輪冉冉下沉的夕陽。紅霞無言,只有燦爛,為并肩站立的兩人鍍上一層金光。那是他的父母,相愛過,争吵過,最終恨不得殺死對方。

他還記得,夕陽落入天盡頭後,便是漫長的黑夜。

一切并非寂靜無聲,而是嘈雜,無端端的亂,仿佛要撐破腦海一般,痛苦又令人恐懼的聲音漫上來——大概是母親聲嘶力竭地喊着什麽,摔碎了她最愛的花瓶——他聽不清,只是握緊了手上的畫筆,死死地握住,直到手指被壓出一道很深很深的痕跡。

那天之後,他也再也沒有聽清母親到底在控訴什麽,或者,僅僅是對輕易說出“不愛”的丈夫發洩不滿。

另一個女人的存在宛如尖刺。

很快明白過來的路越變得更陰沉——外祖父被突如其來的重病奪走了往日精神奕奕的模樣,他整夜守在病床邊,一次又一次握住對方幹枯如樹皮的手。可母親不曾來過,她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早已病入膏肓。但路越并不同情他們,無論對昏迷不醒的外祖父,抑或被小三逼到瘋狂的母親,他只是想着自己還未完成的那幅畫:沉睡在水中的奧菲利亞還沒有一張适合的臉。

“我只是……有一點點可憐你們。”

外祖父終究沒撐過那一年的春節,路越冷冷看着撲上來淚流滿面的母親,以及竭力壓抑眼底喜悅的父親。他隐約猜到了,母親肯定不曾留心過自己丈夫暗地裏的小動作,畢竟,當初寧願死也不願與對方分開,怎麽能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然而,她的丈夫,路越的父親,入贅後漸漸顯露本性,手越伸越長,若不是還有外祖父壓着,他早就将路家換了姓氏。如今再無壓住他的人——路越暗想着,抛下畫筆之後是否會為自己換來更好的結果?

“阿越?”

蔣家的孩子與他很相像,曾嘗過父母的愛護,一眨眼,失去了全部。但蔣風白比他強,還有個疼愛他的祖父,而路越只能依靠自己。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腳邊新栽種的花蔫蔫地垂下頭,露出一副可憐模樣。年長幾歲的蔣風白就站在他面前,表情淡淡的,語氣卻有些關心:“阿越,你不打算繼續學下去嗎?”

路越點點頭,他知道這很可惜,放棄總是可惜的。然而畫筆已經無法保護他,自從母親染病去世,另一個女人踩着高跟鞋試圖踏入路家家門,卻因為路越外祖父留下的一紙遺書而被拒之門外——他将資産一分為二,一份留給路越,一份本該屬于路越的母親,但現在被路越的父親搶走了。可路越還活着,外祖父的威望還在。盡管那個冷心冷血的男人試圖故技重施,最終還是不敢做得太出格,生怕一直緊盯着他的人咬上來。

“風白,你會幫我嗎?”路越彎彎嘴角。

蔣風白一臉嚴肅,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會。”

那一次之後,路越丢掉了所有繪畫的工具,包括以前的作品。他只留着一幅,一幅尚未完成的水中的奧菲利亞,屬于他的奧菲利亞。他在空白的臉上仔細畫出蔣風白的眉眼,指尖沾了些許顏料,很快被塗在他的唇上。

但蔣風白不知道。

他什麽也不知道。

過去的蔣風白很單純,會非常信任路越,因為路越是他的兒時玩伴,對他很好;同樣,蔣風白的心思日益複雜,他開始提防自己的父親,一心一意跟着祖父學習管理家族生意,把自己打磨得愈發冷硬。

路越心知肚明:如果日複一日對這人溫柔下去,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得到最特別的位置。

猶如奧菲利亞被珍藏在水底,有些滑稽,但又十分美麗。

許多年後,路越與他的父親分庭抗禮,依然看不慣對方,卻也不能怎麽樣。蔣風白倒是一直給他幫助,即使往日的情分逐漸有些淡了,可路越仍舊擁着滿懷愛意——他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他再次拿起畫筆,想要使他的奧菲利亞穿上婚紗,走向玫瑰盛開的教堂。

然而,蔣風白拒絕了他。

“阿越,你知道的……我沒打算愛上誰。”蔣風白的眉眼間有幾分冷淡,幾分難堪,以及愧疚,“我們只是朋友,僅此而已。”

路越低下頭,指甲劃破了掌心,被束起來的長發像是毒蛇在身後頻頻吐舌——可他不敢暴露心底的陰暗——他只想要那個美好的、宛如那日一同坐在庭院裏被風吻過發梢的心情——“對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

蔣風白看似不近人情,實則心很軟,只對認可的人心軟:“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那時的他并非生意場上冷酷的蔣先生,他還惦記着性格有些陰沉的朋友,還想着仔細斟酌拒絕的話語。

那天晚上,路越撕下了他的奧菲利亞,傾倒了滿滿一桶渾濁的顏料,把整個房子染成詭異的暗黑色。奧菲利亞就沉睡在污穢之中,他緊閉着眼,不會說出令人傷心的話,更不懂拒絕。路越将自己沉下去,緩緩沉入,如同擁抱着水底的愛人——他躺在一地粘稠的顏料裏,過分白皙的肌膚被磨得發紅,懷裏是那幅皺巴巴的畫。

畫虎畫皮難畫骨,畫人難畫惡人心。

此後,每次與蔣風白見面,路越總會露出溫和的笑容,眼底陰霾似乎一掃而盡。只有在對方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眉眼中虛僞的笑意才會浮現出一抹真實,令人退避不及的真實。

當蔣風白為集團事務焦頭爛額,路越回了國,請了人專門打理屬于自己的那份産業,接着把自己關在屋裏,不知道畫些什麽。

他的父親與那個女人生下了幾個孩子,有男有女,路越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也懶得理會無端挑釁。“如果我死了,那些錢全都會被捐出去,一分也落不到你們手裏。”自從發下這句狠話,那邊就安分了許多。

路越樂得清閑,一面派人盯着蔣風白,一面開始尋找排解心頭苦悶的方法。不知何時,他心頭的獨占欲越來越強,已經脫離了低俗的愛情,而是一種恨不得殺死對方的狂熱。然而,他怎麽舍得讓蔣風白去死?路越覺得自己快要分裂成兩個人,白天畫出許多面貌相似的“奧菲利亞”,晚上抱着它們翻滾、入睡。

“這很正常。”

他曾嘲笑過母親的不顧一切,所以他不會輕易犯錯。

可惜的是,某次意外,他和孫家的人滾上了一張床。孫朗似乎還挺中意他,死纏爛打,用盡手段。路越看得有趣,忍不住用更惡劣的态度對待對方,然後等這人卑躬屈膝,為他一個笑欣喜若狂。

“阿越,我愛你,我愛你……”

孫朗算是個不錯的情人,體貼入微,雖然以前是個花花公子,但與他在一起之後克制了很多。路越并不打算對他溫柔,吊着他也不錯,讓蔣風白擔憂自己,害怕自己會被這樣的人騙了,就是孫朗最大的作用。

路越一言不發,任由身上的人奮力馳騁,腦海中卻浮現蔣風白的臉。如他所料,蔣風白打算回來,身邊依然沒有人陪伴。他終于發出細碎的喘息,用力地、緊緊地擁住了對方,吻住戴着黑鑽的耳垂。然後,在愈發強烈的快感襲來時,在看不見那張臉的時候,他露出一個無比自信的笑容——

那時的他仍不知曉,孽緣終究只是孽緣。想騙過別人,總要先騙過自己。

他只是堅信,自己犯賤,總有人比他更賤。

總會有的。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是渣攻渣受的好配對(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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