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要做皇帝25

燕琅詞鋒甚利,周政之不能對,面色僵白,勉強一笑,讪讪退回原處。

“我以為滿殿公卿,必有高論,不想竟連我這樣的小女子都難以匹敵,不知究竟是無才無德之人忝居高位,還是問心有愧,故而讷讷不敢言?”

接連斥退幾人,再無人近前做聲,燕琅緩步近前,直到殿中,擡頭去看禦座上面色不善的皇帝。

她淡淡施個尋常禮節,道:“陛下以為如何?”

“放肆!”皇帝眉頭擰個疙瘩,還未說話,便有糾儀禦史斥道:“初次拜見天子,焉有不行大禮的道理?榮安郡主,你逾越了!”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燕琅恍若未聞,自若道:“陛下以為自己所作所為,可以以有道天子稱之嗎?”

皇帝原就臉色不善,聽到此處,神情更是陰鸷的吓人。

董紹向來與沈平佑交好,聽到此處,已經是提心吊膽,唯恐皇帝一怒之下處死沈平佑的孤女,忙道:“郡主年輕,傷心過度,難免有冒犯之處,望請陛下念其有喪父之痛的緣故,加以寬宥……”

“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真的沒有必要。”

燕琅向他一禮,鄭重謝過之後,平視着皇帝,道:“于國,陛下對柔然卑躬屈膝,議和送金;于民,屢加賦稅,民生愈艱;于臣,我父親戰死之後,陛下不加撫恤,反倒想着将他的女兒送去和親,交由柔然人羞辱,如此行徑,枉為人君!”

皇帝鐵青的面色中,她臉上嘲諷之意愈重,揚聲道:“陛下以為柔然為何要我和親?因為他們缺這一個女人?還是因為,他們想通過蹂/躏、虐殺我,來羞辱我父親?!”

“柔然肆虐,邊夷作祟,大夏為何能夠支撐下去,而不是被他們蠶食殆盡?因為還有人在咬着牙堅持,在用血肉之軀奮戰,因為還有人覺得,我泱泱華夏、禮儀之邦,不該對那群茹毛飲血的蠻夷低頭!陛下現在是想做什麽?将戰死将領的女兒送去和親,叫他們寒心,叫他們心灰意冷,使親者痛、仇者快,好打斷這個國家僅剩的脊梁骨嗎?!”

皇帝嘴唇顫抖了幾下,花白的胡須隐約透出幾分無力,他勉強定了定心,冷笑道:“滿口胡言,混淆視聽!歸根結底,你無非是不想為國和親罷了,這樣自私自利,根本不像是你父親的女兒!”

“怎樣才能算是我父親的女兒呢?和親冤家,獻媚于柔然嗎?陛下可還記得,那是我的殺父仇人,與沈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連這一點瑣碎尊嚴都不肯留給我,又憑什麽叫我向你效忠?”

皇帝臉色晦暗難掩,燕琅卻只是淡淡一哂,道:“是啊,反正只是一個女人,把她送出去,就能息事寧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陛下——這不是一個女人在受辱!也不是我父親在受辱!而是你,是大夏的君主在受辱,是這個國家在受辱!”

“我父親為大夏戍守邊境,流光了最後一滴血,可他盡忠的君主,卻選擇将他的孤女送去柔然和親,交給那群殺死他的人□□欺/辱,想以此打消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氣,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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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琅目光鋒銳,冷冷的看着皇帝,道:“此事之後,陛下以為誰還會戍守邊疆?戰死沙場的妻離子散,賣國求榮的加官進爵,朝堂上站着的,究竟是大夏公卿,還是柔然的狗?!”

“放肆,放肆!”皇帝猜想到她可能會大放厥詞,卻不想她竟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語,手指哆嗦着指着面前這個女人,他怒道:“還不給朕住口!”

“我為什麽要住口?陛下是被戳中痛處了嗎?”

燕琅平靜的看着他,道:“不應該啊,陛下為了所謂的平衡,能坐視臣子害死邊軍統帥,能将戰死将軍的女兒送去和親,這樣的心境與氣魄,我自愧不如,現下只是聽了幾句實話,怎麽就受不了了呢?”

“陛下,”她搖頭道:“你太叫我失望了。”

皇帝怒的說不出話來,胡亂抓起桌案上的筆筒,猛地砸了下去:“來人,來人!”

他怒喝道:“将這滿口胡言的賤婢拿下,斬首示衆!”

董紹等人聞言變色,紛紛出列求道:“陛下恕罪,郡主一時激憤,實在……”

“不必求情!”燕琅斷然喝道:“我既來此,便将生死置之度外,若為保全性命而違背本心,那與那群蠅營狗茍的小人有什麽區別?!”

“榮安郡主,夠了!”

蘇皇後之父、儀國公蘇煥按捺不得,厲聲喝道:“這是太極殿,你身為大夏臣民,如此辱蔑君上,該當何罪?!陛下政務繁忙,未曾及時處置鎮國公身後事,固然有不當之處,但你以大夏臣民之身迫君,已經失了本分!”

他擡手指向殿外,疾言厲色道:“現下速速退走,陛下或可饒恕你大不敬之罪!”

“饒恕?敢問儀國公,我何罪之有?我方才所說,哪一句與事實不符?!”

燕琅笑容有些譏诮:“今日之事,是陛下有負于沈家,有負于我父親,有負于昌源城枉死的将士軍民!別人不能說,也不敢說,那我便來說——”

“柔然要以昌源為界限,重新劃定邊界線,陛下竟也欣然應允,朝臣們商議之後,竟也默認了此事。你們知道昌源城外還有多少大夏百姓嗎?你們知道他們淪陷在柔然鐵騎之下,活得連狗都不如嗎?大夏收着邊民的賦稅,享受着他們的供養,可是兵禍一起,便将他們丢出去,視而不見了,這豈是君主所為?!”

燕琅環視一周,臉上笑意斂去,神情冰冷道:“《六國論》中講: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寝。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雲: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陛下,諸公,你們想想這幾句話,不覺得膽寒嗎?!”

“今日退到昌源,明日退到洛陽,後日大抵便要退到金陵了,敢問諸位,你們還想叫大夏退到哪裏去?難道真要到退無可退之時,才肯舉兵反抗嗎?遙想太/祖皇帝在時,四方來朝,蠻夷稱臣,只過去幾代罷了,難道大夏人的骨頭便軟了,心裏那一腔熱血便涼了嗎?!七尺男兒,氣概何在?!”

儀國公為之語滞,無言以對,臉色且青且白,皇帝臉色漲紅,似有愧窘,一時也沒有作聲。

殿外禁衛見這一幕,默然守在遠處,不知該如何是好。

燕琅漠然一笑,緩步走到殿中持刀的禦前侍衛面前,道:“你有家嗎?有兄弟姐妹嗎?有兒女嗎?有父母嗎?”

那侍衛微微一怔,半晌過去,終于低聲道:“有。”

燕琅點點頭,道:“那你覺得,如若柔然打到金陵,覆巢之下,他們能有幾人存活?”

那侍衛神情為之一頓,目光頹然道:“我,我不知道……”

燕琅看着他笑了,那笑容不帶譏诮,反倒有些憐憫。

她環視一周,怒其不争道:“我一直想不明白,諸公到底在等什麽呢?一頭老虎撲過來,想要吃人,為求生存,你們割下大腿上的肉喂它,然後滿懷希冀的看着它把肉吃完,想着它這就去退走,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嗎?”

“這種畜生是喂不飽的,不把最後一塊骨頭咬碎,把最後一滴血喝幹,它絕對不會走!”

燕琅道:“老虎若是來了,那便趕它走,不肯走,那就宰了它!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想嗎?!前方已無行路,而後亦無歸途,諸位還是醒醒吧!”

衆人聽得默然,臉上或多或少,皆浮現出幾分慚色,更有人紅了眼眶。

皇帝聽到此處,已經怒的說不出話來,手指哆嗦着指了她半天,終于咳嗽着,斷斷續續道:“還不快,快将這妖言惑衆之人押下去!”

“到底是我妖言惑衆,還是陛下被戳破了那點心思,情理有虧,惱羞成怒呢?”

燕琅下颌微擡,平靜的看着他,道:“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陛下,為君者受天下供養,怎麽能抛下自己的子民?恥乎?!”

皇帝心頭怒意如江海一般奔湧不息,這一瞬幾乎什麽都顧不上了,紅着眼睛怒指燕琅,道:“沈氏瘋了,滿口胡言!無需再加理會,即刻溢殺!”

禦前侍衛為燕琅方才說言觸動,心潮澎湃,彼此對視,一時竟無人動身。

“反了,反了!”皇帝怒道:“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董紹等人長嘆一聲,猝然跪地,懇切求道:“陛下,非是臣等忤逆,而是郡主今日所言,振聾發聩,實在令人……”說及此處,他哽咽難言。

皇帝盯着底下跪地的那群人,神情陰鸷的吓人,正待說句什麽,卻見燕琅向殿中人斂衽而拜,淡淡一禮之後,從容離去。

“站住!誰準你走的?!”皇帝盛怒道:“沈氏悖逆,沈家悖逆,即刻将沈家人下獄,聽候發落!”

燕琅置若罔聞,自顧自大步離去,意态凜然,殿外禁衛懾于她氣度,面面相觑,竟不敢攔。

遠處有侍從飛馬而至,神情慌亂,不知帶了什麽消息來,急匆匆越過她,快步進了前殿。

兩個等候在外的侍婢何曾見過這等場面,饒是定了心神,也不禁喉頭發酸,眼眶盈淚。

“不要哭!”燕琅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雖死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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