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卷六 ,忍低眉,枕骨(八)

等到薛黎陷氣喘籲籲的一路低調偷溜回鬼市的時候,正好趕上一襲紅影随風而散,然後在他身後幾丈遠的地方略一點地又瞬息而無。

這輕功很熟悉,是沉瑟的化鴻。

薛黎陷愣怔了一下,他起先以為是蘇提燈的媳婦,但從這輕功來看卻是沉瑟一直帶着的那個女侍。

女侍?丫鬟?護衛?

薛黎陷腦子裏溜過一串小疑問,腳下卻也沒敢多猶豫,就急匆匆沖那檀香味奔去了。

沉瑟讓鴉敷和阿炎仍留守鬼市,把薛黎陷和綠奴都趕進了車裏,剛打算駕車走,又想起甚麽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根小白蠟燭出來,那白蠟中央是一條黑金細線,詭亮的很,沉瑟話音裏聽起來有那麽幾分不樂意,「要是烏椤回來了,讓他點蠟。」

說完看也不再看那細蠟,扔到了鴉敷懷裏,這就當先駕馬車出去了。

薛黎陷本想着他來駕馬,可先前被沉瑟中傷,還有那個娘娘腔拍的那幾掌都不是鬧着玩的,此時松了一口氣才覺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了似的。

於是在內心盤衡了下,自己現下這水準扯不扯得住缰繩都不敢保,於是也不去自不量力了。

因為先前沉瑟警告過綠奴不能碰他家先生了,那些鈎子現在略微一動,都有可能傷及蘇提燈體內的那只冥蠱。

於是綠奴抱了藥箱,就給薛黎陷處理傷口。

薛黎陷道了聲謝,也不客套,趁機略微阖眼休息。

這眼睛略微一閉上,聽覺便尤其的發達。

哪怕在這樣一直響動着「噠噠」的馬蹄聲響裏,他也輕而易舉的聽到那聲聲猶似嬰孩的嘤啼。

聽得他心下老是顫。

他甚至都不敢睜眼向蘇提燈那個方向看一眼。

那樣的痛……薛黎陷現在一想到那人身上還有三四只鐵鈎沒有取得下來,紮在皮肉骨頭之中,就頭皮發麻的緊。

他覺得,他現在不用再壓抑甚麽了,哭出來吧,大哭一場。這樣他心裏還能好受些。

薛黎陷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

他如果能強一點,再強一點……那天晚上,但凡他要是能強過沉瑟,也不會擔憂打不打的過、是否一步思量錯了,就把三人一起搭進去的可能性了。

就這麽越想越悲切的時候,突聽得一聲熟悉的音在旁側嘶啞的響起,「從我身上下去。」

薛黎陷睜眼,他自認這馬車夠大,自己也仍舊縮的極其小而不想占太多地方,鐵定不會壓着蘇提燈或者怎樣啊……

「嗚啊啊哇……嗚嗚嗚……哇哇哇……」

一聲聲極其悲切的嬰孩啼哭聲頓時嘹亮了不止百倍,而且極其有掀翻馬車頂的架勢。

薛黎陷愣了下,這才發現在蘇提燈那紅痕縱橫交錯的白皙脖頸上,蛇魄銀銀纏的死緊,爾後直起了身子,血噴了大口,一條鮮紅的蛇信挂在外面,嚎啕不止……

原來是它在哭。

原來它也是會哭的。

是它本就通人性,還是主人賦予了它人性?

薛黎陷看着銀銀往外幾乎以「滾」的形式冒的淚,泅濕了蘇提燈的下巴,蘇提燈此刻正艱難的扭頭,開口想要再命令它幾句,結果還沒提起力氣說第二句有威脅性的話,就見銀銀都哭的一顫一顫的,接着身子一軟直接貼在蘇提燈徹底失去血色的唇上,繼續嘤嘤啞啞的哭着。

「那個……銀銀啊,」薛黎陷看不下去了開口,「這樣你不怕壓疼了你家先生麽。」

銀銀的哭聲戛然而止。

接着「嗖」的一下彈飛了開去,落到了一旁,小聲的繼續流着淚。

蘇提燈最煩小孩哭聲,因此原本還行的臉色此刻黑了不止一倍,冷言道,「閉嘴。」

銀銀猛然閉了嘴,只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流着,淚珠掉到了被子上還是能在這寂靜的空間裏聽得異常清楚。

綠奴看不下去了,準備撕一卷紗布來給它墊着,卻瞧見銀銀又軟了身子,順着被褥默默爬到了蘇提燈枕側,不再哭了,就那麽靜靜的睡在他枕頭旁,尾巴不時卷起他的發梢勾兩下。

若按照往先,薛黎陷覺得自己看到這一幕還會覺得有趣,現下看來,仍舊是大腦白茫茫的一片。他有種想要去做和銀銀一樣的舉動,離那人最近最近的位置,然後默不作聲的陪着他。

興許這一程,就是最後一程了。

安靜也好,沉默也罷,只是讓他曉得,他不是那麽孤孤單單來的,不會孤孤單單的走。

薛黎陷尋思着,這輛馬車上的人,此時差不多也都是這麽想的罷。

他這個念頭還未及定下,就覺馬車突然猛的颠簸了一下,爾後瞬間漆黑一片。

時間都放佛在這一瞬靜止了。

「沉瑟?」

沉瑟在馬車外哼了聲算是回應薛黎陷。

薛黎陷不由得有些郁結,他那颠簸一下,蘇提燈怎麽受得了?

揉了揉麻掉的腿,薛黎陷想說換我來吧,一只手剛觸到門簾,便覺得馬車往前移了一步,這一步移的很穩,卻差點把他給晃出去,同時,若有若無的香氣也四下頓起。

說實話,這香味,綠奴和沉瑟聞着都是淡淡的,也分辨不出甚麽不同來。

薛黎陷可就遭了秧,他鼻子太好用了,此刻覺得有數十種不同的味道沖鼻而來,頂的他眼前黑了一黑。

這已算是到了詭域了,到了詭域,那家夥再怎麽折騰,也都能延續下命來。

沉瑟掀開車簾,準備把蘇提燈扯出來,沒想到撞上了薛黎陷,而且在外人眼裏,明顯是薛黎陷的體格比沉瑟還要壯實一些,但馬車裏直不起腰,便是半弓着,他這一撞,碰的時間也趕巧,薛黎陷正腦子裏一陣茫然,眼前一片發黑呢,很自然就往後倒去了。

往後倒勢必要壓着蘇提燈了……

沉瑟氣不打一處來,這薛黎陷腦子有毛病是不是,索性單手扣住了他手腕,直接将他從馬車裏丢了出去。

「一會你直接把那不中看也不重用的人關屋子裏去。」沉瑟對綠奴簡短道了一句,就将蘇提燈打橫抱起,那動作也不算太溫柔,爾後一陣風似的就往山頂上飄去了。

綠奴看的也是膽戰心驚,生怕沉大公子一不耐煩也把他家先生給扔出去了。

沉瑟自知到了詭域,那就是他蘇提燈如魚得水的地界了。

不,準确來說不是蘇提燈,是他體內冥蠱。

「你讓弧青帶銀銀走的。」沉瑟一邊疾如風的往山頂上趕,一邊陰沉沉道,「蘇提燈,你真是太胡鬧了。」

蘇提燈此刻渾身上下痛的讓他難以開口,於是也只好默不作聲的聽沉瑟罵着。

山頂上有一小方溫泉,只不過那泉水顏色卻是瑪瑙紫。

不時有些醬紅色的暗流突然湧起又湧落。

偶或有些黑色的小碎星一般的東西閃閃發亮。

黑曜石圍着這溫泉鋪砌了一整個方圈,整個方圈的四角之上又是沖天而立的四跟同樣黑曜石壘起的柱子,柱子多出來的凸起處各垂了三盞黑蠟吊燈,并着一盞詭紅托燈。

只是……這柱子上并沒有頂着甚麽屋蓋之類,直接是露天的。

但視線若往下壓一壓,可以瞧見四跟黑曜石透徹的柱子下,纏繞堆疊了好幾圈鐵鏈子。

沉瑟将蘇提燈的那盞蠱燈放在歸屬于東方的那根柱子之下,接着『化鴻』一現,半淩于水面中央,将蘇提燈輕輕扔了下去。

趁着他整個人還沒沒入水面的時候,沉瑟閉了閉眼,強提了口內勁,瞬間攪起那四跟鐵鏈,兩根纏住了蘇提燈的手臂,抻的筆直,兩根沒入水下,纏在了他的腰間。

此刻蘇提燈只有上半身還露在這瑪瑙紫的水面之上,沉瑟對着他身上冒出尖鈎的地方看了看,确認了下位置,又回頭看了眼退路,這才淡淡開口道,「若是你沒讓弧青把銀銀帶走,枕骨也不會傷你到如此地步……不,準确來說是你估計根本不會受傷。畢竟他看不透你的想法,他又不知道你袖子裏藏了些甚麽東西。」

蘇提燈都快在內心默默把蠱咒念完了,沒料到沉瑟突然起這個頭。

費勁的猜測了一下沉大公子現在是否在還在氣頭上,蘇提燈有氣無力的回,「準确來說,弧青不知道我那晚用意念讓銀銀附在了她身上。」

「呵,南疆的東西,她能沒有感應?」

蘇提燈垂頭琢磨了會兒,小聲道,「她那晚高興的很,我陪她睡了一覺,她大抵就沒太注意這些事情。」

沉瑟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脖子上的傷是她啃出來的?」

「……沉公子未免想的太多。」蘇提燈苦笑了下,「并肩大通鋪躺了,也可叫做互相陪着睡了一覺。」

「蘇提燈,你瞞的過所有人,可你騙不過我,但我懶得想你到底在算計什麽,給我活下去。」沉瑟微微俯下身,瞧着現在被束縛在水面之中的男子,靜默的看了兩眼之後,淡聲道,「別忘了,月娘在等你回來。我讓十七替你把她帶來了。」

「嗯。多謝。」

我也在等你回來,活着回來。

沉瑟一掌拍出,雖說努力使了個巧勁,把那枕骨留在他體內的兩根鐵鈎打出,到底還是帶了些血肉。

也幾乎于此同時,那瑪瑙紫的水面之下突然一陣詭異的湧動,沉瑟自知此時不能再做停留,化鴻使足了十成十,飛速向外退去。

黑金之霧相互交雜,偶或一縷灰霧突出又扯回,又像是一縷縷亡靈在彼此試探,彼此抱團取暖。

哪怕沉瑟退得再快,還是聽到了,那已經模糊了一切的霧氣之中,蘇提燈一聲痛苦的吶喊,以及看到那突然堆滿了整座溫泉的……像白沙一樣的東西。

風吹的狠了,還能感受些許砂礫的粗糙之感。

凡塵八月天,會不會下骨灰雨呢。

沉瑟搖頭苦笑了會兒,這才選了個還算僻靜的去處,自顧自的開始用內力調息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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