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神初六年

“脫了衣服姐姐給你上藥。”

阿薰将蘇枋、當歸、三七、紅花等中藥配伍而成的藥泥抹在膏貼上,懸在油燈上略微加熱,鋪于手面準備給她熱敷。

阿熏讓阿來脫衣服,她反而将衣襟捏緊了一些。

“你和我害羞個什麽勁。”阿熏覺得好笑,“小時候你阿母身體不好,我還幫忙給你洗過澡。長大了倒是跟我計較起來。快點,不然藥膏涼了又要重新熱。”

阿來最近幾天癸水初至,胸口的兩處小山丘慢慢隆起,身體一些變化讓她尴尬。這麽羞恥的事不能讓阿熏知道。

“給我,我自己來。”阿來伸手向她要膏藥。

阿熏也不和她拉扯,只是含着笑意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已經看透了她所想。

接了膏藥背過身去,阿來別扭又倔強地曲着手臂,透過衣衫往後背上的傷處夠。

阿熏抱了一堆竹簡和少量的絹布坐到案幾前,把油燈撥亮了一些,将其一一翻開,埋頭于古籍之中。

溫熱的膏藥覆在傷處,很快讓發緊了一天的身體松快不少,淤堵的血重新開始在阿來的身體裏順暢地行走。阿來活動着胳膊腿,見姐姐撐着腦袋單手翻動竹簡絹布,似乎想要從浩瀚書海中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卻沒能如願以償,越翻越煩,眼睛被燈烤得幹澀難受,直流眼淚。

“姐姐奔波了一整日,該早點休息才是。”阿來看她發紅的雙眼,勸她道。

阿熏搖頭:“如今流寇肆虐歧縣有難。雖孫明義從臨縣調了兩千甲兵前來支援,可加上歧縣原有的三千士兵和我們謝府部曲統共也不到七千人。流寇人數太多且已經分散在城中,一是搜殺不易,二是若引發正面沖突恐怕吃虧的還是百姓。我大聿本就被戰事所困,壯丁常年在北線抗敵,死傷無數。國庫空虛糧草難征,偏偏又遇上大荒之年流寇橫行,為何我大聿國運如此?哎……我得趕緊想些辦法為父親分憂才是。這些典籍是父親花了好多工夫和錢財從各處收集回來的,想必能從古往今來的經典中找些法子,否則它們也只能稱得上是一堆破爛而已。可惜找了半天全都是晦澀難懂的句子,為何古人不能好好說話?”

阿來站在一旁不知該不該笑。從小親眼所見,主母追着阿熏讓她多讀書,她偏偏不聽,只喜歡舞刀弄棍。請多少先生回來教她就被氣走多少個。阿熏自己也說不是塊讀書的料。可随着年齡漸大,謝公常帶着她在外辦事,眼界開闊之餘越來越明白經學乃是立世之本,想要多讀幾本書。偏偏握起卷帙就犯困,恨古人說話別扭生澀,以讓人看不懂為目的。

阿熏問道:“阿來,我教你習武多久了。”

“回姐姐,已經三年有餘。”

“讀書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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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兩年了。”

“雖然你認不得多少字,總不算目不識丁,你來幫我翻翻卷帙,找找有什麽古法可以借鑒,用來應對當前局面。”

“是。”

阿來抱過沉甸甸的竹簡,坐在地上借着光一卷卷打開看,時不時偷偷瞧一眼苦惱的阿熏,琢磨着應該過一炷香的時間再假裝剛剛想到對策。不,還是真的找到對應的經典再說,免得姐姐疑心她早就想到了辦法。阿母說低調做人,她怕挨揍不敢違背。

找了兩柱香的時間,阿來終于在前朝光武帝本紀中找到了一句有關治理流民的記載。

“姐姐你看,我們可以借鑒此法,将及錫流民打散到綏川各個縣中,入各大宗族籍貫後統一編入軍隊,發放糧饷。吃飽了肚子流民就不會作亂了,對不對?”

阿熏皺着眉,将她手裏的竹簡拿過去:“在哪裏?我看看。”

“嗯……就是這句。”

阿熏看完後詫異地望向阿來:

“光武帝于積熙三年收編流民,就這麽一句話,你如何延伸出那麽許多?”

阿來還真被她堵了個正着。

其實“收編”二字已經概括了許多信息。在阿母的口中,古往今來流民之禍解決之道基本上都是同一個套路,打散、入籍、收編,填飽他們的肚子再送上前線。一能消除禍患二可充沛軍隊,一舉兩得。

沒想到姐姐沒能想通,這個反問讓阿來怔了一怔,随即道:“姐姐忘了嗎?去年謝公為姐姐請來的老師就有說過文帝親征鎮綏東的故事,故事裏就提到了收編之法。當時你拉着我一塊兒聽了三個月,可惜阿來愚鈍聽完就忘了,也是看到光武帝本紀才想起還有這麽一條路可行。”

“有嗎?”阿熏記憶中的确有“文帝鎮綏東”的典故,可是關于收編之法卻是毫無印象,她微微瞥了一眼阿來,對她的好記性有些意外。不過這法子卻是不錯,跟阿來道:“也罷,明日我去跟父親提一句吧,萬一有用。”

阿來陪着阿熏翻卷一直到後半夜才回房。

打開房門,“吱嘎”聲在空蕩蕩的屋內回蕩。她沒點燈,生怕打擾阿母睡眠,蹑手蹑腳輕輕爬上床。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的被窩。

阿母不在?

阿來翻身下床把燈點着,環視屋內一圈,的确沒見着阿母的身影。

她不是提前回來了嗎?這麽遲了會到哪裏去?

想起今日四姨慘死的樣子,阿來着急往外走想去找骁氏的時候,正好跟進屋的骁氏撞了個正着。

“阿母?你去哪兒了?”

骁氏面帶倦容,低垂着眼睛,連聲音也都是輕輕的。她摸着阿來的後腦勺說:“沒事,屋裏太悶我出去走了走,透透氣。睡吧。”

屋外那麽冷風那麽大,別說透氣了,倒是有可能被吹到窒息。

阿母明顯說了謊,阿來也不拆穿,扶着疲倦不堪的她上床歇息。

幫阿母脫鞋的時候阿母的手又輕輕撫上她的腦袋。阿來蹲在床下擡頭對她乖巧地笑。

燭火搖曳,阿母手背上有些經年累月顏色已變深的傷痕,掌間有些怎麽都無法消去的老繭。這雙手和別人的絕然不同,阿來小時候也曾問過她這些疤痕是怎麽來的,阿母只是敷衍。

阿母不願意說,從此之後阿來也不再問,當個聽話懂事的乖女兒比什麽都重要。

像往常一樣,幫阿母按摩完腿和膝蓋後她靠着阿母的手臂睡了。

更深露重,破陋的屋子寒風從四面八方透進來。家奴住的房間臨近府邸之外的大道,不時可以聽見外面的驚叫聲。那是流民在作亂。

可只要在阿母身邊,她就覺得安全無比。

“什麽?你跟阿熏提議收編流民?”

昨夜相依入睡,今天一大早醒來聊起昨天的事。骁氏在琢磨謝家接下來可能會采取的策略,阿來一時說漏了嘴,把這件事給捅了出去。果然,被骁氏一頓好罵。

“阿來,我平日裏三令五申交代你什麽?你給我說一遍!”

阿來低着頭:“阿母說,除非情非得已,不許暴露武功和經學。”

“那你是怎麽做的?”

“可已經到了情非得已的時候了啊。流民都圍城了,四姨都遭彌天橫禍了。自小阿母就教導阿來,受人恩情應當寸草銜結,效犬馬之報。謝府上下都當我是下人,只有姐姐認我,教我讀書學字習武強身。除了阿母之外只有姐姐對我最好,我怎麽能眼見她陷入危難而不管呢?”

“你倒能狡辯。既然你記得寸草銜結犬馬之報,也應當明白義不背親的道理。我日日讓你警覺,絕不是随口一句閑話。阿來,你是聰明,可惜有時候看事情眼皮子太淺。想着報答阿熏對你的恩義無可厚非,可阿熏也不愚笨。若是想幫她只需在旁提點一兩句,點到即止,她自會明白。你侃侃而談只怕會傷她自尊,更會引起懷疑。”

“阿母說的是,以後我會注意的。”

“唉……你不要怪阿母啰嗦。就算阿薰把你當成妹妹,你也不能真的當她是你的姐姐。我們只是謝府的下人,不該也不能有任何的圖謀。你要謹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阿母教你學識武功只是怕有朝一日的萬一罷了,并不想你出人頭地。阿母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好好地活着,平安地活着,你懂嗎?”

阿來疑惑着點頭:“阿來明白,可是阿母,有朝一日會怎樣?萬一又會怎樣?”

骁氏看着女兒肖似自己的臉,仿佛承諾似的:“有阿母在,不會有萬一的。”

姚氏這邊費了些工夫才勸得謝太行消了氣,知道他今夜要宿在別的院子裏,也沒多留,帶着人往祠堂去看兒子。四姨一事謝太行雖明面兒上沒怪罪于她,但心裏定是不痛快的。只不過礙着自己南崖姚家的家世和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的功勞,不好對自己發作,只能拿着兒子撒氣。承屹這事兒雖然做得沒腦子,但也算歪打正着除掉她心頭上一根紮了許多年的刺。

謝太行的不痛快倒讓她生出幾絲快意,走在路上也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她和謝太行昔日曾有過的濃情愛意如今只剩下了利益牽扯。她從前曾有四方之志,如今在這後院裏為了幾房側室姬妾,竟熬掉了她半生心血。

好在她還有兒子。

就算不成器,只要她這個謝家主母不倒,承屹謝家繼承人的位子就會穩如泰山。

獨自跪在冰冷祠堂的謝随山看到母親來了,忙跪行至她身前,十分委屈地喚道:“母親!”

姚氏這一整天沒能休息好,在家中奔波,冷風吹了腦袋有些頭疼:“你父親只是罰你來跪祠堂,已經是最輕的處罰了。”

“此次是兒子魯莽,兒子認罰。可是母親,明明是阿來那賤奴舍了四姨逃走,致使她命喪流民之手,父親卻将這筆帳算在了我的頭上,對賤奴母女沒有絲毫處罰!還有阿薰,她與我才是一母兄妹,整日裏跟賤奴為伍不說,今天還拿鞭子抽我!沒有半分對哥哥的尊敬!看,這道鞭痕到現在還沒退。”

姚氏眉頭輕蹙:“你父親不讓你過問阿來母女的事情,你就好好在這裏思過不要再生事端。阿薰我自會說她,你若是要她對你尊敬,自己就該先立起兄長的威嚴才是。”

謝随山見姚氏對阿來母女毫不在意,不免心急道:“母親,父親這些年裏明明對阿來母女不聞不問,甚至縱容府中下人對她們肆意欺淩。可今日不但阻止兒子殺她們,甚至罰都不罰,此事難道不蹊跷?當年父親是醉酒誤事,可看阿來的姿色也可知當年骁氏之顏色。難保骁氏不會成為第二個四姨,母親還要早做打算啊!斷不可留這母女存活于世!”

姚氏本以為謝随山經此一事能有些長進,卻不想他目光短淺到這個地步,說了多少次都不開竅,依舊挂念內宅紛争,恨聲罵道:

“你常埋怨你父親更看重阿薰,可你看你自己!男兒丈夫飽讀詩書應志存高遠!你呢?可有些別的大事惦記?你父親真是罰你罰得輕了!”

謝随山沒想到自己又說錯話,慌忙賠罪,心裏卻不忿。

他才是謝府嫡子,怎麽做什麽都不入父母的眼?阿薰只是個女兒,最大的作用不過是用來與巽家聯姻,以鞏固他謝家的權勢而已。他剛才所說也都是為了母親着想卻換來一通臭罵。

真是年老糊塗,腦子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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