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神初七年
原來她和謝家, 包括藏于幕後的清流一派全都弄錯了最關鍵的一件事。
他們要尋覓要刺殺的衛家最神秘之人不是男子, 盡管行事做派及其兇殘, 可她的的确确是個女人。
難怪清流一直查不到她的真實面目, 原來從根源上就走錯了方向。不知是衛子卓故意誘導還是清流愚蠢,這絕對是個致命的錯誤。
什麽媚術, 什麽玄女九式,全部白費。這些伎倆要如何用在一位女子身上?
此時此刻甄文君懊悔不疊,仿佛性命已經丢了一半。
而衛子卓已經看見了她的臉, 所問的話也很明顯認出了她是曾經的救命恩人。她已經退無可退, 不如索性承認下來。
謝家布了這麽久的局,措心積慮地想要派人接近衛子卓,如今天假其便。雖然那些魅惑之術都因性別之錯全部作廢, 原本打好的算盤也都落了空,可甄文君心裏到底松了一口氣,至少她不必如月娘和阿椒那般在男人身下屈意承歡了。
甄文君正想答應, 忽然想到不尋常的一處細節。
按謝家所查,這衛子卓尋找甄文君已經九年有餘,兩人年少相逢過去這麽多年又已從幼年長至及笈, 面貌肯定多有改變,如何一眼就認出對方?就算有形狀特殊的胎記可證, 但她此時穿着衣服衛子卓根本看不見。要是說衛子卓慧眼獨具,不如說她溫情脈脈之态只是試探。
謝家能知甄文君其人其事, 必定還有他人知曉。衛子卓或許早也發現畫像之謎被人透露, 不如将計就計等待小魚自行上鈎, 等小魚暴露意圖後再一網打盡。此刻她若是馬上應承以為時機已到與衛子卓相認,怕是下一秒便會人頭落地。
衛子卓一番好意沒得到回應,甄文君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反而更加害怕,立即趴遠了些,膽小如鼷雙肩狂顫幾乎要暈倒,以頭搶地顫聲乞求道: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啊!奴什麽也不知道!”分明就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奴仆之态。
衛子卓依舊和煦耐心:“小娘子莫怕,我只是想問問你姓甚名何哪裏人士?”
“回、回貴人,小奴姓甄雙名上文下君,乃、乃是平蒼建彰人士。”
“哦?倒是巧了,我有一故人與你同名同姓相貌相似,祖籍亦是建彰。只是分別的時間有些長了,樣貌多少有些變化。你擡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甄文君很慶幸剛才的陷阱沒有一腳踏進去。她喉頭滾動了一番,下了好大的決心才骨顫肉驚地再次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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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子卓彎下腰,有點艱難地撫摸她的臉龐。甄文君這才發現她一雙腿似乎不能站立,行動全靠四輪車。衛子卓動作不便,甄文君便識趣地往前抻了抻身子,将整張臉放入她手掌中。
衛子卓四指托着她小巧的下巴,大拇指撫摸她的嘴唇和臉頰。深湖一般的眼眸裏藏着甄文君看不太明白的情緒,似乎有些憐愛,又像是在細細琢磨眼前的食材如何烹制出更美味的晚膳。慢吞吞地品味着甄文君這張臉,甄文君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不知娘子可還記得你我從前之事?”
甄文君小心地望着衛子卓,眼神閃爍似在回憶,猶疑了片刻後道:
“回貴人,小奴從小長于建彰山野之中,父母早亡小奴獨自下山讨生活,幸而被養父母收養。沒幾年好光景便遇上了災年,家中實在揭不開鍋才将小奴賣與牙人,進了戲班。小奴沒福分認得貴人,怕是貴人記錯了……”
衛子卓從袖中抽出一張素色的帕子,似乎沒聽見她的否認:“來,看你臉髒的。”
甄文君猶猶豫豫地挺直了身子,環視一圈周圍比她困惑許多的衆人,挨近衛子卓。
在她靠近之時,一直守在衛子卓身邊徒手擋下江道常雙刀的強壯女子雙拳一緊,蓄勢待發。只要甄文君有任何威脅到她主子的舉動,便會立即将甄文君的小腦袋搗個稀爛。
甄文君當然不會在處于絕對劣勢之時動手,她乖乖聽着衛子卓的話跪着不動,讓衛子卓用柔軟的帕子将她臉龐上的污垢擦去。
兩人鼻尖挨得近,衛子卓手中很輕,仿佛生怕驚吓受傷的小獸。
近距離之下看這衛子卓冰肌雪膚,從臉龐到脖頸再至指尖,沒有一點兒瑕疵。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上翹,靈動又沉穩的目光跟着手帕一寸寸地掃在甄文君的臉龐上。甄文君聞着她身上的木質香味心神不定。
彎腰幫忙擦拭了一會兒衛子卓便有些堅持不住,她直起身子,輕輕捶了捶酸痛的後腰,看甄文君一張小臉被她擦拭得幹淨,露出本來的面貌,很滿意。
“不會認錯,你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甄文君。”衛子卓托着她的胳膊示意她站起來,“我幼時曾在綏東山脈落難,這雙腿便是在那時毀了的。蒙你阿父和你相救才得以撿回性命。你雖不記得了但我卻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蒼天保佑你我總算重逢,文君,此後便跟着我生活吧。”
甄文君微怔片刻,嘴巴張了張,似乎終于想起往事,跪地磕頭道謝:“貴人恩義!”
衛子卓收回目光,身旁那位壯女奴立即會意上來扶住四輪車後的橫把,慢慢地将車推走。
燎原班一行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正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四輪車突然一停,衛子卓回頭看了一眼燎原班的殘衆,随意丢出一句:“都處理了。”
周圍一圈暗衛整齊點頭,引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饒聲。
月娘吓垮了臉,撲上來抱住燎公子的腿,哀求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啊!”
燎公子回眸看她也有不舍之情。她蹲下來雙手捧着月娘的臉,指腹在這張湧出無限希望的臉上摩挲了片刻,頗為惋惜地說:
“可惜了這花容月貌。”
說完便起身離開,再沒有絲毫的留戀。
甄文君被帶出了小屋,聽見身後昏暗的屋子裏殺戮之聲四起。日夜相處的衆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在她耳朵裏亂蹿,令她通體發寒。
這衛子卓着實殘忍狠辣,視人命于草芥。阿椒和江道常已經斃命,為了不将自己的樣貌洩露出去便連剩下的這些婦孺都不肯放過。可她又是怎麽發現阿椒和江道常的?只憑着那只一晃而過的火把?還是早在燎原班時就已經注意到他們了?亦或是更早?甄文君忍不住提了一口氣,連阿椒和江道常這樣的一等高手遇到衛子卓都在頃刻間斃命,她又能撐多久?
她并不是沒有想過沖回去将屋裏的人都救下,金蟬刀在手,或許她能夠救出那麽一兩個人,當然她必定會将性命賠進去。怎麽想都是一筆賠錢的買賣。
她随衛子卓走了,前程未知。
甄文君千頭萬緒紛亂不已,被四名暗衛恭敬地送上一輛停在夜裏的黑色馬車中。這些暗衛左右一散悄聲無息地融化在夜裏。
這輛馬車之內堆放了一些幹物,似乎是輛運貨車。她待在車中片刻,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掀開布簾,一上來便笑吟吟地對她親切道:
“娘子吓壞了吧?這些刺客是死有餘辜,若不對他們心狠那今日死的便是我們了。而且我家女郎對身邊之人最是和善不過,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重逢實在是天注定的緣分,安分待在女郎身邊,小娘子這輩子算是無憂了。”
甄文君聞言,強忍火氣像是反問又像是單純的疑問道:
“難不成這燎原班的人都是刺客嗎?”
那婢女明豔動人,一雙細長鳳眼莞爾一笑像只狐貍:
“娘子可知抽薪止沸,剪草除根的道理?”
見甄文君不說話,以為她是為燎原班舊識難過,便寬慰道:
“娘子不必傷懷,今後你與他們再不是同一類人了。馬車府宅都已備好,咱們該走了。回去沐浴更衣,女郎還等着跟娘子敘舊呢。”
甄文君見她談吐舉止不似一般婢女,便問道:“請問娘子名字?”
婢女行禮後回道:“奴喚靈璧,是女郎遣來伺候娘子的,今後娘子有任何吩咐跟靈璧說便是。”
甄文君明白衛子卓看似為尋到恩人開心,可此人城府頗深,必不會這樣輕松信任了自己,方才在屋內開口第一句對話便證實了她的謹慎,只怕還有幾番試探在等着自己。
眼前的靈璧句句都像開解,實則話中有話,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應是衛子卓的眼線無疑。甄文君眼中流露出幾分驚魂未定,對靈璧道:“有勞靈璧姐姐了,只是月娘從前照顧我頗多,如今她死了我……一時難受罷了,斷不敢質疑貴人的。”
靈璧笑道:“小娘子良善。”
車夫駕着馬車帶她們到陶君城東的一處小院落前,看似沒有任何防衛,只有兩位四十多歲女奴站在門口恭迎她們。
這兒雖不似燎公子的華樓那樣奢華,但一踏進院子竟覺出一絲溫暖的春意來。甄文君跟在靈璧身後,側目望去只見見院中一片碧色樹林宛如盛夏,其間幾樹櫻桃錯落綻開。訝異間她聽靈璧說院中有處熱泉眼,她家女郎體弱畏寒受不得涼,為了調養身體特意尋了此處建宅子。所以即便是冬日裏不燒炭待在宅中也不覺得冷。
甄文君被安置在偏院,而衛子卓在距她有些遠的主院居住。靈璧一路帶着甄文君,跟她講了些衛子卓的喜好和府中的一些規矩。
甄文君本以為衛子卓必定不會住在此處,她肯定藏于金城湯池之內,沒想到她當真在此?
靈璧問她:“小娘子,可還有什麽親眷在世?”
甄文君搖頭道:“我只記得跟阿父在一起在山中的生活,就算有親人在世也不知他們身在何方。”
“瞧我,問這些有無,惹得小娘子不開心了。”
将甄文君領入露天浴池,浴池中用的水都是引自熱泉的泉水,比謝家主院還大的浴池內熱氣蒸騰。
靈璧上前來為甄文君寬衣,甄文君知曉她肯定要檢查自己的身上的胎記,假意羞澀推卻一番就任由靈璧處置。靈璧果然狀似無意地将視線從甄文君的鎖骨上掃過,看見了阿椒早就刻下的“胎記”,她收了衣服問道:“小娘子可要我伺候沐浴?”
甄文君慌忙搖頭道:“不必勞煩姐姐了,我自己來就行。”
待靈璧走後甄文君浸入到熱泉之中,被溫暖包裹住的甄文君才敢稍稍地放下戒備。想起曾經還在綏川謝府時,有一年冬日她和不願練武的阿薰一塊兒跑了出去,去找傳說中的山間熱泉,兩人嬉鬧着共浴。晶瑩六角從天飄落在她們的頭頂,熱泉熱氣迷了雙眼。那時即便只是謝府花匠卻能待在阿薰和阿母身邊,多麽幸福。如今她們身在何方,又是否平安?
思念之情讓她鼻子發酸,在偌大的池中游了兩個來回,暗自觀察四周是否有人監視。結果人沒看見,反倒有幾只将自己塞得如圓球的鳥落在枝頭歪着腦袋看她。
沐浴之後靈璧給她換上了一身新衣,新衣上有衛子卓相同的木質香味。靈璧幫她将洗淨的長發細心沾幹盤好,又準備了一桌子的豐盛佳肴,雞湯時蔬賣相極好。剛經歷過一場可怕的血光之災甄文君其實并不太有胃口吃東西,可若是真正在外讨生活的災民肯定無法對這一桌子菜色無動于衷。靈璧還在旁看着,她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甄文君”這個角色中去。于是她強忍惡心吭哧吭哧地吃起來,靈璧在一旁忙遞帕子,語調輕松悠然地囑咐道:
“小娘子慢些吃,不急不急吃完了還有,別噎着。哎喲都吃臉上了。哎,這荒年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過完呢。”
甄文君橫掃一桌子食物之後,靈璧便帶着她出門。
“靈璧姐姐,咱們做什麽去?”甄文君問道。
“去見女郎呀。我們女郎恭候多時了。”
此刻已經很晚,甄文君其實已經很困乏,但一聽到“女郎”二字她便立即振作起精神。
這衛子卓不是身體虛弱?為何這麽晚還不就寝,莫不是以為夜深疲倦之時正是容易露出破綻時分,所以此刻拉着相見恐怕是要設下陷阱套出話來。
甄文君掐了一把大腿,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靈璧穿過被精心打掃修整過的長廊。
深夜長廊頂端兩排幽幽燈火映在她的臉上,驀地看見圓月當空,想起阿母最最重視的中秋。
阿母說她們倆母女相依為命寄人籬下,可是只要她們母女在一起,身在何處,何處便是家。
腳下踏過燒制精美的白橡色地磚,猶如踩在刀鋒之上。
她步伐沉穩眼神堅毅,胸口燃着一團火。
回廊正中的那處燈火燦爛的主院裏蟄伏這一只吞噬了許多人性命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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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