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神初七年

“你可還記得這把匕首?”衛庭煦凝視着刀鋒, 刀鋒轉動将燭火倒映出一道寒光, 映在衛庭煦的臉上, 低垂的睫毛中藏着殺機。

甄文君幾乎盯穿了那把匕首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地方, 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因綏川地處西北接壤胡國,所以有些習慣也被胡國影響, 生吃魚肉便是其中之一。綏川百姓世世代代依賴瀾彰河飲食灌溉,捕魚也是最日常的生活之一。就她所知綏川百姓經常将精巧易攜帶不出巴掌大的匕首插在盤好的長發裏,一是充當亂世防身之用, 二來從河中抓到魚後可以直接用匕首割魚肉就地食用。歧縣大街小巷賣的都是這種纏一段黑繩的鋒利銅片, 沒有任何标示如何認得?

不知道衛庭煦為什麽如此問,不記得就是不記得,甄文君打算賭一把, 賭衛庭煦又是在故弄玄虛地試探。正提氣要開口否認,沒想到衛庭煦根本不在意她的回答,目光沒從匕首上移開, 自問自答道:

“這把匕首是越氏阿椒的。”

原來是說阿椒行刺一事。

也是,除了江道常之外阿椒的身份應該也被她一手掌握。

“越氏阿椒你很熟悉。她和你住在一起很長時間。”

甄文君心道,匕首之事只是試探, 莫非現下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拷問?難道衛庭煦早就知道阿椒帶着她在舊廊院中同住了一年有餘?非常有可能。既然她能掌握江道常和阿椒的身份,舊廊院的那一年可能早就為她所知。

等等。

甄文君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要一直抓着某個細小的點不放。阿母常說她眼皮子淺總是揪着眼前的事,她該放眼看全局。

如果衛庭煦真知道謝家所有計劃的話, 不可能将她帶到這兒, 還告知真名。

衛庭煦似在等她否認與阿椒住在一起很長時間。這便是最危險的誘餌。一旦她否認才是徹底上當。

甄文君假意怔了怔, 茫然地看向她:

“越氏阿椒,那是誰?”

油燈有些黯淡,小花去撥了撥燈芯,她知道衛庭煦喜歡屋子裏亮堂,能夠看清所有角落。

屋角的碳火也有點冷了,小花蹲下用匕首将其挑出一個洞,讓空氣更多地進入銅盆內。碳變得通紅,炸起的火星子噴向小花的眼睛,小花眨了眨眼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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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扮作走卒在戲班子待了有段時間,你和她住在同一院子裏數月之久。”衛庭煦靠在四輪車皮質靠背上,輕輕揉着腰肢,舒緩酸痛感。所以她所說的“住在一起很長時間”指的是這件事。

“她換過很多身份想要接近我。三年前就曾經易容裝作門客上府君處獻計,四處打聽我的下落。被我父親發現之後九死一生總算保下了一條命逃走,沒想到居然還敢再來。毀舟為狀愚迷不悟,最後終是丢了性命。”

衛庭煦放松了姿态,甄文君的冷汗這才敢全部往外冒。

這個人十分擅長布設陷阱。要發現她的陷阱已經不易,當察覺再往前踏一步便會屍骨無存的危機,好不容易繞過了危險之地時才發現,原來剛才那處并沒有任何危機,衛庭煦真正的目的是誘使你發現陷阱并走向另一處自以為安全的所在,這安全所在才是她見血封喉之地。

短短兩炷香的時間甄文君仿佛老了好幾歲,出口的每句話都要思索是否有問題。幸好衛庭煦語速很慢,每句話之間也總是不緊不慢地隔着時間,多少讓她還有些喘息的餘地。

甄文君坐在那兒不開口,就一直聽衛庭煦說話。沉默太久似乎也不太合常理,正好她說到阿椒的事停了一會兒,接過小花遞來剛剛煎好的茶。

甄文君知道要問的事情很危險,應該盡量避免談及,可是不退反進的做派應該更能洗脫嫌疑。

“所以,庭煦姐姐是如何發現戲班子裏溜進了歹人?”

果然一抛出這問題,衛庭煦吃茶的動作微微一停,眉峰微起望了過來。

“怎麽……我,是不是太冒犯了?我本就小你兩歲,叫你姐姐是應該的。”仿佛做錯了大事,甄文君縮起肩膀好不可憐地跪在案幾那頭,燈火晃在她白白嫩嫩的小臉上,相當惹人垂愛。其實這只是她轉移應該關注的重點之手段。

甄文君被越氏阿椒訓練了一年,又在滿是暗娼的戲班子裏浸淫了數月,身邊圍繞的盡是賣俏倚門的風氣,她多少也被沾染了些。想要博個同情的時候還是很好用,衛庭煦見她戰戰兢兢的模樣說話的聲音又柔了三分:

“你願意如何叫我便如何叫,以前你也喜歡喊我姐姐。”

甄文君嬌滴滴地抿了抿嘴唇,心想若是阿母看見她今日的模樣,恐怕會揍到她屁股開花。

“其實五年前我剛剛回平蒼之時就已經被一群人盯上。這些人是我父親的政敵,一直想将我們平蒼衛家連根拔起,剪除異己勢力,而我便是他們的目标。”

“可是姐姐五年前不過十二歲,為何會盯上你呢?”

“你可還記得咱們相遇那年?當時我在綏東山脈遇險,雖得你和你阿父救治,可到底是沒保住這雙腿。家中将我接回來後也曾尋訪名醫,各種湯藥針術一一試過,醫治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起色。”衛庭煦湧起一絲苦笑,見甄文君臉色也浮出愧疚的情緒便立刻轉了語峰,“在遇見文君妹妹之前,我母親總嫌我整日裏同阿燎一起胡鬧。這一病反倒把性子也養靜了。那時我無處可去便只能待在家中讀書打發日子,也在書中得了些趣味。我囫囵讀書看得算快,三年的時間看完了家中藏書,不敢說能通曉其義,倒也虧着有幾分好記性,過目難忘罷了。當時恰好我父親因支持長公主涉政而被政敵連上奏疏彈劾,要将我父親入獄,甚至危及宗族,我便幫着想了些對策解了燃眉之急。因為這事引來政敵謝氏一黨的注意,他們知曉衛家有個影子般的小兒子衛子卓為父獻計,未來或要繼承衛家,成為他們的心腹大患,自然要在衛子卓形成氣候之前殺了以絕後患。可惜謝家衆人竟無一人看破這是我設下的一個套,這兩年裏他們不斷派刺客來想要行刺我,可惜連我所居住的院子都未能真正找到。眼看刺客一路難以走通,他們便開始走起了旁門左道,訓練細作想要迷惑我。”衛庭煦突然看向甄文君,眼神利了三分,“我此生最不喜細作,最痛恨背叛,一旦被我發現兩面三刀背叛之人,我定會讓他嘗嘗人間地獄是什麽滋味。”

甄文君表情僵硬。

“落在阿燎那處的羽扇便是丢在陷阱裏的一塊肉,我此前還在思索謝家又會耍些什麽把戲,沒想到還是這二人。所以我才說乏味得很。”

甄文君喉嚨幹澀,裏衣已經被汗沾濕貼在後背上:“所以……阿燎也是為了幫你釣魚才甘願做魚餌?”

“她是魚餌沒錯,卻不是心甘情願。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跟她提過,她也是昨日才知曉的。”

甄文君噗嗤一笑:“原來阿燎一直不知道這事。”

“她那人耐不住性子,而且華樓裏的紅粉知己們太多,下人也管理松散,萬一不小心洩漏,這二人準備了這麽久的一場戲唱不成,豈不可惜?只有将阿燎瞞了,她才能在最自然的狀态下當我幫手,與我一起張機設阱,誘人于伏內。這回将刺客們逮了個正着,便欠下阿燎一個人情,回頭文君妹妹且要幫我想想送什麽禮物給她才好。”

對于清流而言萬分艱難需賠上性命的計劃在衛庭煦嘴裏如同兒戲。她只是以一人之力便耍得清流團團轉,若是拉上衛家其他勢力豈不是能迅速扳倒政敵?清流一黨如今慌不擇路大概也是看清敗局,想要用計做最後的掙紮吧。

“打好窩又下了魚餌,就等魚上鈎。果然來了這一隊戲班子。其實阿燎身邊來往的人很多,可所有人都有正經來路,調查之後一一排除嫌疑,就只剩下戲班子了。”

甄文君好奇:“可黎叔和杜三娘這戲班子行走江湖多年,也都是做此買賣,要說起來也算是有來路的吧。為何姐姐會懷疑戲班呢?莫非……她們是姐姐宿敵從多年前就開始培養的刺客?”

“不,只是因為戲班子人數太多,全部調查起來實在太麻煩,便被剩到了最後。”

甄文君:“……”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還是很準。謝家這幫人自稱清流卻總是往下三路走,曾經想要接近我的種種角色全都是三教九流之徒,這回換個戲班子也是換湯不換藥。”

可是我被戲班子買去是經過幾次牙人倒賣,非常偶然才促成的結局。甄文君心想,只要倒賣其中一環出了問題我便不會出現在戲班子裏,阿椒和江道常自然也會随我一塊兒到別處去,難道到那時再另謀機會?

甄文君始終想不通這點: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這一路上的牙人和堅持買我的杜三娘全是謝家的眼線,這樣才能保證一路順暢接近衛庭煦。不可能,這麽多人同時出動豈不是大大增加被發現的幾率?阿椒和江道常被發現之後以命相搏轉移了衛庭煦的注意力才将我保到了衛庭煦的身邊,說明我非常重要,不可折損。那麽将我送到衛庭煦身邊最自然的方式就是最穩妥最不可能被發現的方式。

暫時想不通他們是如何操作,但一定不是人為強行運作。

“所以我便讓暗衛們留意戲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很快發現了易容的阿椒。阿椒一現,想要順藤摸瓜抓住江道常也就非常容易。江道常練毒屍術需要尋女修為爐鼎,否則毒素不散易自噬而亡,越氏阿椒便是他的采陰補陽的爐鼎。他們三日需舉事一回,每三日戲班黎叔便找不到運衣服的馬夫,需自己運送衣物,你可有發現此事?”

甄文君的确沒有發現,真情實感地搖頭:“我完全沒察覺。”

“我曾和小花跟随阿椒和江道常到了野林子裏,這江道常也是性急難耐顧不得髒,直接在泥地裏就扒了阿椒的衣服。小花問我是否要就地解決掉二人,可是就那麽殺了他們又有什麽意思?何況阿椒和江道常絞盡腦汁到最後竟不知子卓是女郎,倒讓我于心不忍。送他們上路之前總該教他們知道我到底是誰。”

原來在此之前衛庭煦就已經掌握了殺機,為了折磨于人才忍到今日動手……

遙記阿椒曾說,人在丢精亢進之時最不設防。無法想象衛庭煦坐着的四輪車碾過地面會發出多大的動靜,阿椒她們竟絲毫沒察覺。這一步謝家算是輸了個徹底。

等等……謝家?

甄文君忽然想到一件特別古怪的事。

“謝家的套路真是越來越無趣。”

“謝家這幫人自稱清流卻總是往下三路走……”

衛庭煦念在嘴邊的的确是謝家,她所說的全是“謝家一黨”。

小小謝家如何是她的對手?謝太行那等蠢人別說和衛庭煦過招,還未動手前便能吓死了。謝家是清流一黨的小小棋子,為什麽衛庭煦要如此大看他們?甄文君想不明白。

“能在此遇見你,是我萬萬沒想到的。”衛庭煦結束了刀光劍影的話題,小花遞上來一個長長的木盒,她将木盒打開,裏面是一朵早已經枯萎的徘徊花。

“這是你當年摘給我的。”

透過衛庭煦虔誠的眼睛,甄文君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個矛盾的人。

衛庭煦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如此珍惜與甄文君的情誼,就連一朵小花她都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她對“甄文君”的情感絕非一般。

衛庭煦偶爾凝視她的眼神讓她想起阿椒望向江道常時的神情。

那是一種壓抑的情感,不願表露的愛。就像對別人可以兇殘,萬事不過心中,在內心誰也觸碰不到的最深處,給最特別的人留有最特別的位置。

甄文君便是那個人。

假冒了別人的摯愛,欺騙了別人的情感。阿來應該有罪惡感。

但她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她告訴自己要好好利用衛庭煦的軟肋。一個人一旦有了弱點便容易受制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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