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神初八年
回到屋裏, 小花去庖廚了, 靈璧在房內伺候着,一眼都沒瞧甄文君。甄文君知道她還在生氣, 也不敢多嘴, 只是衛庭煦問她一句她便答一句。
衛庭煦對她如何賺到兩萬兩白銀很感興趣, 甄文君便從鈞縣大火說起。
三日之前她手中只有四千多兩白銀, 離姐姐交付的任務還差一大截。眼看就要無計可施, 這時鈞縣突然大火, 城中幾乎一大半的房屋都被焚燒殆盡。縣令非常重視,甚至第一時間趕來救火, 可見此縣令無論是出自于公理還是私心都是一個善治的好縣令。鈞縣地理位置特殊, 乃是洞春的山路要道,一旦失火道路擁堵, 洞春許多商人的貨物運輸都将深受影響。在縣令和各方商賈的協力之下, 鈞縣肯定能在也必須在短時間內迅速恢複。如此一來重建各坊各商街鋪面廟宇需要海量的木材, 甄文君就是看中了這點。
她将手中的四千多兩全部投到木材的購買和運輸上,根本不夠。
“幸好這時候靈璧姐姐慷慨解囊助我一臂之力,這才湊齊了采購木材的錢,當真春風夏雨感人肺腑。靈璧姐姐的大恩,他日妹妹一定盡心報答。”
女郎在此,靈璧只能對她給予虛情假意的微笑:“甄娘子不必客氣, 這是我分內之事。”
“木材運來第二日就被縣令全部訂走, 談好了價錢, 一共四萬兩。只不過他手中沒有那麽多現銀, 只好先給我兩萬兩當做定金,剩下的全用糧食補足,問我是否接受。當然接受,荒年的糧食可比銀子值錢多了,我想姐姐肯定也需要糧食,便答允下來。如此一來便僥幸在二十日之內完成姐姐囑托。”
衛庭煦将狼桃切成薄片沾了些雪糖,用銀叉叉起,緩緩放進甄文君面前的琉璃盤中:“妹妹嘗嘗這胡國進貢來的新鮮玩意兒,又酸又甜,配着雪糖吃更為可口。”
衛庭煦含笑聽完她如何大賺一筆的故事,沒有任何的稱贊甚至不作評價,甄文君有些掃興。不過轉念一想,莫非她還想讓衛庭煦誇誇她麽?只要讓衛庭煦看見自己有能力賺錢,讓她記住自己是個臨機制勝的可用之人,其他的全都不重要。
這狼桃看着嬌嫩可口鮮紅欲滴,竟有個這麽兇狠的名字,倒也奇怪。她從未見過狼桃,有些稀奇,叉起來剛放進嘴裏便聽衛庭煦輕描淡寫道:
“你可知它為何叫狼桃?據說這狼桃吃了之後會起紅疹長瘤子,不出三日便會全身潰爛而死。”
狼桃已經一半入喉,還有一半還在口中不敢吃也不敢動。衛庭煦看她害怕的模樣覺得好笑,又給她夾了兩片道:
“不過妹妹莫怕,這狼桃其實只是普通的食用漿果,好吃的很,據說還能消食健脾、行氣消瘀。”
“喔……這樣。”甄文君提起的一顆心緩緩落下,發酸的腮幫又開始活動,慢慢将剩下的半口狼桃吞了下去,原本還有些爽口的狼桃已然無味。
就在她緊張的思緒剛剛準備平複之時,衛庭煦雙眼一擡,忽然投射過來的眼神如電:
“有人将我的身份洩漏了出去。我父親的政敵已經知道衛子卓是個女人,真名叫衛庭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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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庭煦說出這話的時候兩人正好處于對視之态,突然抛出這番話讓甄文君毫無準備,緊盯着的雙眸似乎就在等待捕捉她心虛的瞬間。
甄文君雙眼緩緩一眨,不退反進,上身微微一擡靠向衛庭煦,七分不解三分擔憂道:“為何如此?姐姐的身份不是一直藏得很深嗎?你父親的政敵如何得知?莫非……”
衛庭煦看着她:“莫非什麽?”
“莫非。”甄文君目光瞟向站在一旁的靈璧,沉下聲音道,“姐姐身邊有細作?”
衛庭煦也傾身上前,嘴角露出興奮的微笑,一個“有”字說得極其意味深長。
“姐姐可有頭緒?”
衛庭煦“嗯”了一聲道:“謝家之流只知衛家幺兒衛子卓陰險狡詐作惡多端,躲在其父背後布局,害死諸多忠君愛國之士,若不除此禍害将來待其掌權必會禍亂朝綱。可惜他們從未想過一心想要暗殺的人竟是女子,更是個坐在四輪車上的殘疾。就算我今日大搖大擺地走到謝府門前他們也想不到我便是衛子卓,這也是我為何能夠一直處于暗處,位于優勢的原因。如今身份暴露,怕是再無寧日。不過妹妹也不用煩心,那兩面三刀的背叛之人我已有頭緒。明日,此人自會露出馬腳。”
甄文君不知該再如何接話,她想要問衛庭煦用什麽方式将這人從黑暗中挖出來,可若是問了會不會顯得太過刻意?就在她拿捏不好分寸而為難之際,小花端着剛做好的菜進屋。
小花碼放菜盤的時候,衛庭煦目光總算從她臉上移開,冷汗這才簌簌而下。
這個人,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于胸,而旁人想要從她身上刺探了解些什麽必然要付出慘烈代價。她說明日細作自會路出馬腳,又不知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
甄文君捧着一大碗雞湯喝的認真,心中卻不斷思索。
她這段時日雖有意表現,但絕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就算豁嘴在給謝家傳遞消息之際被衛庭煦的人探查到,身為謝家最重要的一顆棋子,相信謝太行這群人再蠢也不至于笨到直接将好不容易接近的刺客暴露。
如此想來衛庭煦說的細作應該不是自己,不然也不會跟她在這兒吃喝閑聊了。
那會是誰?
這小院中,除了靈璧大多都是些連內院都進不來的奴仆。而內院中的這些人,也都跟随衛庭煦多年。就算真有謝家細作,豈會這麽多年都沒有只字片語傳回去?
所以,衛庭煦所說的是馬場那人。
甄文君放下碗箸,幫衛庭煦盛了一碗湯。
“天寒,姐姐多喝些雞湯補氣。”
“謝謝妹妹。”衛庭煦捏着碗,桃色的指尖在碗邊緣蠕動着。
她心不在焉,她起了殺機。
夜深,甄文君躺在床上,帷帳之上有個小小的獸臉銅扣,每個睡不着的夜裏她都盯着那張獸臉發呆,想着阿母此時此刻在什麽地方,在做些什麽。
獸臉頭頂上有兩個角,咧開的嘴型仿佛在笑,獠牙突露在外,恐怖的形象栩栩如生。
本以為漂亮地賺到銀子便能往衛庭煦身邊邁進一步,可以休息片刻,完全忘記已經将她身份傳給謝家一事,忘記衛庭煦依舊是可怕的對手。
甄文君疲憊的狠,眼睛酸得幾乎睜不開,卻又睡不着。
好不容易墜入夢境片刻,被靈璧敲門的聲音吵醒。
“該出發了。”
“來了。”甄文君從床上掙紮起來,推開門問她,“出發去哪兒啊?”
不知是不是天還未完全亮的緣故,靈璧的半張臉被紗燈照亮,另外半張臉浸在一層青色的晨光中,相當陌生。
當她上了馬車,知道此行要前去郊外馬場之時,甄文君算是徹底不報僥幸了。馬場有謝家的人與她偷偷聯系過,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衛庭煦的嗅覺實在敏銳。
那我的身份也暴露了嗎?
甄文君和靈璧同車乘一輛馬車,晃晃蕩蕩地往馬場前進,衛庭煦和小花坐的馬車跟随其後。
或許沒有,衛庭煦只是知道了謝家細作混進了馬場。
可按照衛庭煦兇殘的手段,怕是這細作被抓之後不堪忍受酷刑而将我招認,該如何是好?
不行,我必須要主動出擊。一旦這細作出現便要第一時間将他殺了,否則我的處境将十分兇險。
甄文君已經做好了準備,她以為自己的金蟬刀殺的将會是衛子卓和謝家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沒想到如今讓她起了殺心的竟是素未謀面之人。
絕對不可心軟。甄文君告誡自己,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她一定要先發制人。
到了馬場,幾個馬夫和奴仆在清掃場地給馬梳理鬃毛,見衛庭煦她們來了全都往這兒看。他們從未見過傳說中的場主。或許是因為衛庭煦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便肆無忌憚地讓小花推着她穿過整個場地,到達帳篷之下安坐。
甄文君坐到她身邊,靈璧和小花站在她們身後,奴仆送上許多酒飲蔬果和烤得噴香滴油的羊腿。
甄文君幫衛庭煦倒酒的時候伺機觀察四周。
馬場很大,四周樹林早已脫光了葉子,被修剪得只剩下一根根整齊的樹幹,根本不可能藏人。馬房也都低矮通透沒有藏匿之所,且四周空曠離她們的距離很遠。她納悶的是這樣的地形衛庭煦的暗衛都在何處?如果此時有人突然跳出來殺衛庭煦,除非天降奇兵,不然根本無法第一時間營救。
無論怎麽看都危機重重,讓人心驚肉跳。
将酒壺放回去的時候衛庭煦問靈璧:“先前我得來的雲中飛雪在何處。”
靈璧道:“回女郎,雲中飛雪已經備好,正差人牽來。”
正說着話,一位駝背的馬夫将匹通體血紅四足瑩白的馬牽了過來。
衛庭煦說這匹馬是一代名駒“飛燕”的後代,曾在褚煙國大難時帶着褚煙國公主狂奔三天三夜直至甩開所有敵軍,如同雲中之飛雪,晴空之長虹,從而聲名大噪。衛庭煦雖不能騎馬卻一直很愛馬,這匹馬是她費了很多的心思才弄到手的。
“我一直在尋找配得上她的主人,你就是那個最适合的。”衛庭煦摸着甄文君的肩膀道,“去試試看你的新坐騎吧,希望你喜歡。”
甄文君整個心思都在放牽馬過來的馬夫身上,費盡心思想要從此人身上看出刺客的痕跡,根本沒想到衛庭煦會突然送馬。
“這……我不是很會騎馬。”甄文君說的是實話。坐在馬車上趕馬還行,可她從未坐于馬鞍之上駕馬馳騁。雖然小時候整天看謝随山和阿熏騎馬的勁帥模樣,她也曾心生向往,可是誰也沒見過哪家的花匠之女有專屬的馬匹。眼前這匹寶馬肌肉均勻雙目如寶石,渾身一根雜毛都沒有。如此好馬真的要賜給她?
“我看得出,文君你志向千裏,必須要有一匹良駒。騎馬對你們這些肢體健全的人而言不算難事,去試試吧。”
甄文君小心地跨上雲中飛雪,本以為它會有所抵觸,沒想到此馬溫順,騎上之後沒有任何抵抗。在馬場中溜達了兩圈之後甄文君便從馬上下來,回到衛庭煦身邊坐下。
現在不是肆意馳騁的時候。衛庭煦心無旁骛地說起她見識過的各式各樣的稀罕神馬,一邊說一邊吃酒,似乎興致很高。說到最後連甄文君都有些疑惑她是不是當真忘記昨天說過什麽話了。
不是要讓細作現出原形嗎?為何衛庭煦自己喝醉了呢?
十杯酒下肚,衛庭煦撐着腦袋臉頰泛紅,眼神也迷離了。
“姐姐,你還是少吃些吧。”甄文君勸道。
衛庭煦閉着眼笑了笑,沒說話。
酒喝完羊腿也切得七七八八,奴仆又送上些補給。
送食的奴仆是位身懷六甲的婦人,她肚子已經很大,看上去不日便要生産,雙手捧着一個大大的果盤,低着頭走過來時甄文君忽然被一道光閃了眼睛,定睛一看,果盤之下竟藏了一把匕首。
驟然眼峰交彙,那婦人疲憊之态在離衛庭煦僅一步之遙時立即消散得無影無蹤,眼裏迅速展露鋒芒。
這是個陷阱。
這是衛庭煦布下的一個小小陷阱,果然引得要殺她之人自動現身。
或許這刺客也明白這是個請君入甕的陷阱,但也是天賜良機,她必須冒這個險。衛庭煦拿捏準了刺客心态,知道她在馬場埋伏已久,卻從未能靠近目标,甚至連有用的消息都刺探不出時,必然是萬分的焦灼。如今突然得知衛子卓的真實身份,又有如此良機,便是再老練的刺客也忍不住铤而走險。甄文君知道這種心情,兩個月前她也是如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更是生出與衛庭煦同歸于盡之心。
先前她定下的計劃本是見到了刺客立即殺了對方以保全自己的身份,可誰曾想這刺客竟是大腹隆起的懷娠之婦!
站在後方的靈璧和小花甚至衛庭煦都被擋住了視線沒有看見匕首,只有甄文君看見了。
那婦人必是當初在蒸餅中藏入麻布與她互傳暗號的細作,知道甄文君是謝家人,對她并無防範,甚至故意露出匕首要她配合刺殺。
一瞬間劍拔弩張,殺氣頓起。
殺,或者救,決定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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