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神初八年
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衛庭煦地放在軟塌上, 一轉身看見小花也跟了進來。甄文君知道她肯定不會放任自己與衛庭煦獨處, 索性直接無視她。
把馬車的布簾統統放下,竹席下拉, 散着木質熏香的車廂內有些昏暗。
甄文君讓衛庭煦趴在軟塌上, 一面伸手在她腰間揉撚, 一面對衛庭煦道:“姐姐常年坐在四輪車上腰腿極為脆弱, 需日日案杌。小花如今治病解毒, 一來力氣難逮手腿無力, 恐會傷了姐姐;二來我聽仲計說刮毒初始需開刀口蒸毒,屆時毒素會遍布全身, 萬一與姐姐親近接觸時不小心讓鬼鸠之毒沾到姐姐身上豈不壞事?保險起見以後都由我來照顧姐姐, 不知姐姐是否同意?”
未等衛庭煦回應,小花在一旁搶言道:“女郎, 奴方才只是失手, 今後一定小心絕不再犯!女郎是我服侍慣了的, 閑雜人等難合女郎心意。”
甄文君知道她若與小花争得太過只會适得其反,便不去與小花在言語間争論,選擇在手上更加賣力。她案杌的手法老道,揉在衛庭煦腰間肌肉穴位的每一處力道都恰如其分,以前阿母腿腳不便,為了給阿母舒緩她是特意學過的。衛庭煦閉着眼趴在自己的臂彎間, 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好, 對她和小花的相争置若罔聞。直到甄文君累得出汗手臂脖子都酸軟刺痛了, 才恍如夢醒一般道:
“妹妹太過自謙, 這手案杌之術比起衛府之中的醫師都要娴熟高超,小花不便的這些日子就有勞妹妹了。”
小花聽衛庭煦如此說臉色發白,心中明白,女郎決意之事絕不會更改,沉靜下來看着甄文君道:“你原本是女郎救命恩人,大可不必做這些事情。可既然接手就該做好。若有任何不軌或怠慢傷了女郎,我定要你以性命來償。”
甄文君知曉若想成為衛庭煦心腹,首要之事就是将救命恩人這層身份卸掉。本來這個身份也只是為了接近衛庭煦才僞裝的,她要衛庭煦信她用她依賴她,就得讓衛庭煦将她當作雙手雙腿,而不是擺在案臺之上的“恩人”。
面對小花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她也不示弱,直言回擊:“我不是挾恩自重之人,姐姐的事本就沒有什麽可做與不可做之分,我待姐姐一片赤誠并不比你少,就算豁出性命也不會讓姐姐有任何閃失。你若如此不放心,不如好好治病解毒,早日将毒刮除便能回到姐姐身邊。只怕到時候姐姐還覺得我服侍的更好更周到,離不開我。”
一番豪言壯志裏還帶着幾分孩子氣的天真,衛庭煦依舊沒有做聲,不知是腰間疼得厲害還是方才那一番推拿太舒服以至于睡着了,衛庭煦安靜地趴在塌上沒對兩人的争執給予任何評斷。
小花并非争風吃醋之人,她說定之後便不再理會,只是跪在角落安靜地等待衛庭煦下一次開口。
甄文君繼續為她案杌。此時衛庭煦已經脫去了外衣只穿一件白色中衣,後背上罩着她的水貂披肩。披肩自她蝴蝶骨之下一直蓋至膝蓋,每每在腰部壓按時披肩磨着中衣的領口便往下墜,反複幾次過後甄文君終于看清了衛庭煦身後從脖子一直延續到後背的幾道淺疤。
這不是刀刃留下的痕跡,而是燙傷和咬傷。
甄文君心中疑窦頻生,為什麽不是刀傷刮傷,而是這樣的傷痕?刀傷或許是被刺殺時受的傷,刮傷也許是摔壞腿時的牽連,可是燙傷和咬傷着實奇怪。
衛庭煦這一雙腿當真是在綏東山脈遇險摔壞的?還是說她的傷另有隐情?
既然來到她身邊,便要掌握關于她的所有情報,結合點點滴滴才能将此人摸清看透。想要虜獲一個人的心,最基本的便是要了解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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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過往,除了綏東山脈遇險和恩人之事大方交待之外,其他一概不提,防意如城。
想要再看清些她後背的傷,可中衣領口并不低,至多只能看見一小截,總不能直接将衛庭煦衣衫扒了……甄文君手中不斷地揉按着,一個可怕的念頭倏忽而至。
衛庭煦雙腿真的是在綏東山脈摔壞的嗎?
還是說腿傷與後背的傷是來自于其他意外?
甚至,她的腿真的受傷了嗎?
若此設想為實,便會推導出一個更可怕的結論——衛庭煦的腿傷很有可能是假裝。就像“衛子卓”這個身份一樣,想要除去她的人一直以為衛子卓是個男子,所以一直找不到她。坐在四輪車上的殘疾身份也是同樣的障眼法,讓人覺得她無法站立便掉以輕心覺得容易行刺,結果最後因大意丢了性命。
她的腿沒問題,所以她根本沒去過綏東山脈,沒去綏東山脈就不存在救命恩人,沒有救命恩人沒有甄文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個圈套。
試想,山野村夫家的女兒為何有名有姓?
一行推導下來甄文君掌心都涼透了。
莫非她所有關于接近了衛庭煦的沾沾喜喜都是水中花鏡中月?如今的一切都是衛庭煦一步步引導她進入的龐大迷魂陣?
小花依舊跪在角落不言不語。衛庭煦躺在她雙手之下沉默着,不知她此時此刻在想什麽。
車廂內的空氣驟然變得幹燥,甄文君每次呼吸都感覺有火星子往她的鼻子裏鑽。
究竟是她想得太多,将衛庭煦想得太神還是想得太少,根本不配與衛庭煦的謀略相提并論?
其實檢驗的方法很簡單。
所有的問題和疑窦只要去破解根源問題便會有答案。
衛庭煦的腿是否真的殘疾,一試便知。
甄文君推按的雙手慢慢從腰往下移動,心下一橫,幾乎使出了九成力氣在衛庭煦的腿根處用力一捏。
她自小習武手勁不小,前段時間掌心受的傷用藥得當已經好得差不多。這一捏恰好捏在脆弱嫩肉上,即便隔着毛皮也定教一般人疼痛出聲。
只要衛庭煦的雙腿有一點兒知覺都無法忽略她鐵爪一鉗。若是腿疾是假裝的,衛庭煦立即翻身怒罵她,她便會立即跪下求她恕罪,推說她自小幹活手勁太大,且近年來為了成為能夠保護姐姐的可靠之人,一直在暗中習武。姐姐雙腿常年不動最是需要大力按壓活血,沒想到這一下下手太重讓姐姐受驚了。
解釋應付的話已經在心裏繞了一整圈,內心的小人已經和小花并排跪着了,就等着衛庭煦跳起來質問她。
但是沒發生。
什麽也沒發生。
她這一鉗下去就像抓上一團死物,別說跳起來,衛庭煦趴在那兒紋絲未動,也沒擡頭,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麽。
只有小花如火的目光猶如利劍,在她身上猛砍。
“你在做什麽。”小花是外家功夫高手,甄文君手上發力隐藏得再好也難逃她的眼神。
小花站起來迅速靠近,衛庭煦聽見動靜這才帶着疑惑地擡頭。
在小花起身的當下甄文君就已經從她炸開火焰的眼睛裏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再好不過。
她什麽都不必做,就等着小花徹底将她送到衛庭煦身邊。
小花上前一拳砸在她的臉頰上,并拎起她的衣領,丢出馬車外。
靈璧将最後一塊肉脯收到食盒之內時,一團事物從馬車內飛了出來,吓得馬匹長嘶,舉蹄帶着車廂便跑。
靈璧立即飛身上馬,好不容易将馬穩住沒引出更大的亂子,往回一看,剛才從馬車裏飛出來的居然是甄文君。
甄文君被護衛團團圍住,口中吐血。
靈璧翻身下馬撥開護衛,把她拉起來:“怎麽回事!出什麽事了!”
連一直待在樹上和林間的暗衛都沖出來了,護衛殺入馬車之內,暗衛在外盯梢。誰知沖進去一看裏面除了衛庭煦和小花之外別無他人。
小花這一拳飽含了多少怒意,甄文君不忍多想,将脫臼的下巴自個兒按了回去,疼得眼淚花直冒。
“沒事,沒事……和小花姐姐有些誤會。”下巴按回去之後才勉強能說話,摸了一把腫得老高的嘴角,透過殘破的窗戶看見衛庭煦正在看她。
眼中有不忍嗎?
甄文君費勁地打量。
當她清晰地從衛庭煦的雙眸中認出了不忍和疼惜之情時,懸着的心才緩緩放下。這一拳沒有白挨。
靈璧帶着甄文君回帳篷內歇息,拿了些藥給她自個兒抹。
篷中支着一口熱騰騰的鍋,裏面煮着野雞肉、曬幹攜帶的蔬菜和半截玉米,滾水之時肉香和菜甜味兒融在一起,溢滿了整個帳篷。
甄文君抹着藥,心裏還在想衛庭煦的事。
看來衛庭煦雙腿是真的毫無知覺了,且她想起一事,那甄文君的阿父也曾是平蒼士族,不過是家中出了變故才逃至山野生活。想必她阿父也念過不少書,給女兒起個名字并不奇怪。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放心,若是有機會一定要親自到上山一探。
待雞湯熬好也沒再見衛庭煦和小花。
“小花和姐姐呢?”甄文君問道。
靈璧搖搖頭:“女郎交待了,她和小花去了北坡,只帶了兩名護衛,就連暗衛都不許跟随。”
“什麽?暗衛都不許跟?萬一遇到危險怎麽辦?不行,我要去看看。”
“別去了你,萬一被女郎發現你有幾張皮好剝?”
甄文君躊躇道:“靈璧姐姐說的對。”
靈璧正要再教育她一番,甄文君直接拉着她往篷外奔去:“不過有靈璧姐姐跟着我一塊兒就不怕被罵了。好姐姐随我去吧!”
靈璧:“你找罵還要拉上我?!”
寒風朗月枯枝,甄文君硬拽着靈璧來到北坡,悄聲爬上樹冠,幸好今夜皓月當空能借個光,她一眼就瞧見衛庭煦和小花以及兩個護衛在百步之內。
衛庭煦坐在四輪車上,小花跪在她面前,只聽衛庭煦道:“文君妹妹乃是我的救命恩人,雖之前我疑心于她頗多考驗,可她終究不負我心,甚至為了救我不惜賠上性命。如此重情重義之人你豈能因一時意氣出手傷她?”
甄文君以為小花會反駁,會将她刻意用力試探之事抖露,沒成想小花對衛庭煦言聽計從到根本不反駁她任何一句話的地步。
衛庭煦繼續道:“靈璧理內你理外,而文君妹妹今後将會是我儲備軍需、招兵買馬的得力助手。你們都是我心腹股肱、飛鴻羽翼,不可心存芥蒂。我知你不進油鹽,此刻不反駁我心裏未必甘願。你且在此好好想明白,能夠真心接納文君後再來找我。”
說完護衛便推着四輪車帶她離開了,小花乖乖地獨自跪在寒夜之中。
和甄文君想的一樣,衛庭煦果真開始信任她,而遣走了大部分人便是要訓斥小花卻給小花留點顏面。甄文君之所以帶靈璧一起來便是要靈璧也親耳聽到這番話,以後她也不會疑心跟蹤,大大方便了甄文君行事。
只不過小花剛剛開始療毒,身上全是傷口,這一夜在這兒跪着着實可憐。說起來小花真是一片碧血丹心的忠義之士,的确是發現有人要對自家女郎不利才出手,若不是陣營不同甄文君也不會為難她。
小花跪了半個時辰,忽然聞到一陣肉香。她擡頭一看,頭頂樹幹上吊着一口冒着熱氣的鍋。
小花:“……”
那頭帳篷,找了三圈都沒見着晚飯影子的靈璧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雞呢!我追了三個山頭才抓到的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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