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神初九年

步階将布袋打開, 看着裏面滿當當的銀子, 他知道家中赤貧一無所有, 這是他妻子的救命錢。望向甄文君時臉色頗有些複雜, 沒有說話,料定了甄文君還有下文。

甄文君卻未如他料想般要挾他什麽, 反倒把馬車讓了出來:“歲暮天寒,嫂嫂體弱,帶她早些回去吧。”

步階雙手一顫, 眼中含淚, 拱手朗聲道:“待步某安頓好妻小,自會來找娘子領罪!”

朱毛三的幾個手下不幹了,将馬車圍住:“就這麽輕易饒過他了?私截糧車綁架将軍無論哪一條都是殺頭的重罪, 豈能放這賊子離開?!”

步階扶着妻子,一臉正色道:“步某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我說了安頓好妻小之後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呸!你算什麽東西!老子誰也不信,就信自己的拳頭!你敢綁将軍, 是不曉得我們安南軍拳頭的厲害。”

“對!不能放他走,回頭他若是跑了,我們上哪兒抓人去!絕對不能放他走!”

這些兵痞向來喜歡四處作亂惹是生非, 不鬧出點事兒來渾身不自在,如今有了鬧事的由頭恨不得打穿天際。

甄文君凜然喝道:“都給我閉嘴!此事由我做主!後果也自然由我承擔!”

她奪來長刀對着兵痞們的鼻子一一點過去, 帶着絕不手軟的狠勁警告着,讓圍着馬車的人都讓開, 吩咐他們先去将朱毛三和靈璧帶回來, 更要親眼看看這步階如何以一人之力将四千馬車安然無恙地驅趕回城。

步階果然沒有說大話, 的确是位禦馬高手,幾千匹馬在他的號令下穩穩當當地從山谷上山再沿着上路下至山腳,沒有出任何的岔子。

甄文君一路上都在向步階讨教了馴馬之術,步階略略講解一番,一直擔憂地看向他妻子的方向。甄文君知道他想給妻子看病的心思迫切,到了山腳也沒多留他,讓他先走。

步階正要走時靈璧和朱毛三等人趕來了,各個灰頭土臉,見到步階時恨不得将他的皮給扒了。

這幾日他們被步階關在山谷深深的地窖中,地窖四壁被抹上了油,輕功施展不得。沒有梯子誰也上不去,吃喝拉撒全都在一起。就靈璧一個小娘子,要與朱毛三之流共處一室,氣得險些自刎。

幸好朱毛三也不是乘人之危之人,甚至充當起靈璧護衛,給了眼冒賊光的屬官一個大巴掌,令所有男子脫去外衣系在一起,做成個布簾子将地窖分為兩室,靈璧獨自待在裏面誰也不得冒犯,其他二十多人全擠在外面,睡覺都要疊在一起睡。雖說靈璧獨占一室,可在這臭氣熏天的地窖裏悶了好幾日,她一見到罪魁禍首便忍不住怒發沖冠,朱毛三也是眉須倒豎,甄文君好不容易把兩人安撫下來,讓步階快走。

“好姐姐,跟我回去洗洗幹淨要緊。”甄文君捂着鼻子一臉的嫌棄,靈璧剛一擡腳甄文君靈活地躲開八丈遠,靈璧這腳踢出去沒踢着人反而差點劈叉。而一旁的朱毛三也是一臉難看,對于甄文君對步階袒護一事萬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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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毛三不爽道:“甄小妹,你為何要将那賤人放走?”

甄文君解釋道:“ 此人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只是一心求問前程有些走火入魔罷了,他知錯能改敢作敢當,是塊璞玉。大哥此次受累也是因我魯莽行事所致,大哥真要怪罪也該是怪罪我。那步階家中妻子身染重病命在旦夕,若是步階出事只怕會落個家破人亡的慘狀。大聿如今多少郡縣十戶九空,我實在是不忍再見人間慘劇發生。再者此人除了能觀測天象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禦馬之術,我猜測他還有諸多本領尚未展露,若是現在殺了實在可惜。”

甄文君打聽過,當年朱毛三的母親也是患了重病卻無錢醫治,情非得已之下朱毛三只得去搶了藥鋪來救治母親。沒成想這莽漢素日裏殺豬養了一身蠻力,一下子把藥鋪的櫃臺給推到了,老板被當場砸死,這才被發配充軍,有此機遇。

朱毛三果然臉上帶了三分同情,一揮手道:“甄小妹倒是心善之人!也罷!此事我可以不追究。甄小妹你何日啓程回去?大哥我請你好好吃上一頓!”

“大哥這幾日辛苦,豈能要大哥破費。我明日令人去沓将城裏最好的酒樓定下包房,還請大哥一定要賞臉!你我不醉不歸!”

朱毛三連聲道好,說明日一定準時赴約。

說話之時已經到了山腳,步階和朱毛三分別告辭。他們一走,靈璧拉着甄文君小聲嘀咕:

“你居然還要請他吃酒!明擺着他請你正是為了你答應他的五萬車糧食!你明日見了他要上哪兒變糧食出來給他?”

甄文君道:“王進已經與我約好,只要我将糧食全部追回,不僅退我銀兩,更是白送五萬車給我。”

“這糧食是為女郎征的,莫非你真要給他?”

“好姐姐,你可是被熏壞了腦子?怎麽可能?”

“那你有什麽法子應對?”

甄文君捏着鼻子跨上雲中飛雪,說:“沒有。”

靈璧傻眼:“那,那你要怎麽辦?別看現在兄妹相稱,你若是不交糧朱毛三不會放過你!方才回來的路上他還在跟他的小卒們說拿到了五萬車糧食要山吃海喝一頓呢!”

“是麽,哎,真是難辦。”甄文君一副不知真假的愁容挂在臉上,駕馬噠噠噠地離開。

靈璧氣罵道:“明日那厮要擰斷你脖子,我是絕對不會插手救你的!”

十萬車糧食完璧歸趙,王進原本就不大的一雙眼睛頓時彎成兩道月牙,對着甄文君千恩萬謝奶奶祖宗一頓亂認,一副恨不得上房揭瓦不知如何報答的模樣,又懊悔了一番前幾日不該诓騙她種種。

甄文君讓他收了這些虛情假意的德性,一臉嚴肅地問道:“我且問你,十五萬兩的銀子在這沓将能買多少良田?”

王進回道:“十五萬兩少說也能買五萬頃田地。只不過沓将所有的上等田都在老奴的手裏了,産量穩定的肥田也就千畝。小娘子你要買田的話,就只有中等和末等可買了。”

甄文君追問:“這中等和末等的可能産量。”

“能是能,只不過不易耕作産量偏小。”

“只有千畝田你是如何存出十萬車糧食的?可是在沓将附近其他郡縣還有田地?”

王進點頭道:“小娘子聰明,沓将南邊越過雞冠山後就有現成的大片田地,土壤雖不肥厚但勝在便宜。我已經買了數萬頃。原本我是想這十萬車糧食運回南崖後再将剩下的收了,若小娘子你要買我可以讓給你,幫你聯系當地縣令。宿渡的土地買賣權都是縣令手裏,只有和他們打好關系才能得到田。”

甄文君拱手道:“那這事我便拜托王公了。我這兒有五千兩,請你拿去撫恤那日摔下山崖的死者家眷,步階盜你糧車一事,你可願就此兩清?”

王進将銀票接過來笑嘻嘻地:“願意願意。小娘子放心,這批田地我定會為小娘子盡心采買。”

第二日臨近晌午時分,靈璧見甄文君出門赴約見朱毛三時把匕首帶上了,嘲笑她道:“怎麽,如今也知道怕了?若你求我,或許我還能保你這皮猴子一命。朱毛三手上那點兒功夫還不是我的對手。”

甄文君調侃她道:“靈璧姐姐真是外剛內柔,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我出事。”

靈璧:“我呸!不要臉!誰舍不得你了!”

甄文君哈哈笑着騎馬出門,靈璧和幾個随從駕馬車跟在身後。

到了沓将城中酒樓,朱毛三果然如約而至,見了甄文君格外親熱。甄文君也與他稱兄道妹地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後朱毛三說起那五萬車的糧食來:“衛公賞下的五萬車糧食,小妹你也不必再送一趟那麽麻煩。我今兒正好帶了人來,讓他們運回去就好。”

甄文君憨笑一聲:“還有一事,不知該如何與大哥講。”

朱毛三爽快道:“你我兄妹還有什麽不好講的,小妹盡管直言!”

甄文君向朱毛三一拜,實話實說道:“小妹我其實是奉命來宿渡收糧,只是沒想到那王進老賊竟敢算計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請了大哥出馬幫我讨個公道。這五萬車的糧食小妹要運回大聿不能交于大哥,此事情非得已,大哥一向仗義仁德,還望能寬恕一二。”

朱毛三被酒氣熏紅的臉上一時平靜,似乎沒反應過來甄文君在說什麽。待他想明白之後猛地一拍桌子,吓得酒樓裏其他客人一個哆嗦,全都看了過來。他氣憤難平,一把從屬官手裏搶來他的戰斧,一斧子把面前的木桌劈了個粉碎,酒肉灑了一地,爆呵道:“小賤蹄子竟敢戲耍你爺爺我!今日這五萬車的糧食老子拿定了!”

靈璧抽刀上前,嬌喝道:“我看你們誰敢造次!”

幾個随從也全都抽身而起橫眉怒對,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甄文君倒是毫不慌張地握着酒杯,不疾不徐地問道:“大哥啊大哥,你忒心急了,還沒等我說完就着急發火。那五萬車糧食我雖要運走,可今後每年你可坐享三萬車的收成,兩年便是六萬車,不僅可以養活安南大軍甚至能夠賣給當地豪紳賺些酒錢。但若是大哥你在此殺了我,五萬車糧食已經運到了城外,馬上就會有人來接手,到時候大哥可就什麽也沒有了。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道理大哥不會不明白。”

“每年三萬車?你哪來的這麽多糧食?!”朱毛三質問她。

“宿渡境內的肥田都被買賣幹淨,只剩下些沒人要的便宜薄土。不過和禦馬一樣,再貧瘠的土地只要有人精心翻新耕種肯定也能産出糧食。我已經托王進在臨縣買下五萬傾薄土,雖土地不肥但貴在廣袤,我直接雇傭當地經驗豐富的佃戶耕種,每年就算産不出十萬車,五萬還是有的。到時候大哥你便拿大頭,坐享其成豈不是美事一樁?”

這幾日朱毛三親眼見證了這小娘子的厲害,如今她說得振振有詞,心裏難免信了幾分,嘴上還是追問:“你肯定不會待在此處,等你一走誰來管那佃戶?莫非還要我老朱出力?”

“不不不,我已經找到了合适人選。”甄文君這話一出靈璧詫異地看她一眼——你說的不會是我吧?

朱毛三:“誰!”

“步階。”

“他?他如何能信?”

甄文君将昨夜步階來找她一事說給衆人聽。

步階回家之後找了大夫給妻子看病,大夫開了幾方名貴的藥後步階問他妻子得的是什麽病,還能活多久。大夫說夫人病無大礙,只要藥別斷,養上半個月的時間應該就沒有大礙了。

這一副藥需要十兩銀子,步階明白若沒有甄文君給的兩百兩,只怕妻子難以續命。

安頓好家裏一切,讓兒子好好照顧阿母,他脫去上衣背了長刀,去甄文君所住的客棧負荊請罪。

甄文君見他這副模樣實在有礙觀瞻,趕緊讓他起來,抽了件衣服将他一身的排骨遮起來。

“我不需你請什麽罪,若你死了稀世之才就此淫滅豈不可惜。若你願意的話,我手中正有一件棘手之事尋不到有才之人來辦,只怕你覺得此事太小,倒是委屈了你,教你大材小用了。”

步階伏地拜道:“女郎蕙質蘭心明智睿達,步階願為女郎效死輸忠,竭力盡智!”

甄文君便讓他留在此地打理田地,并詢問他是否有改良土壤之策。步階道:

“《齊民要術》有雲,強土則而弱之,弱土而強之,重在和土。”

步階博學廣記,随意點到的問題都能侃侃而談,甄文君将步階所言一一轉述給朱毛三。朱毛三雖是沒念過多少書,但随軍打仗多年,去過的地方不少,聽甄文君說的似乎有些道理。

步階心甘情願為她所用,這成為她的第一位謀士,是甄文君在初初解開迷霧之局時便打定的主意。離開衛庭煦身邊機會難得,她要抓緊時機布下眼線,培養自己的勢力。這些人她不可能帶回去,衛庭煦防心甚重不會容許身邊帶着不熟悉之人,正好留在宿渡辦事,步階正是最合适的人選。處心積慮将他收服之後良田可期,阿母的下落亦可期。

沒有對任何人說,甄文君暗暗讓步階在夏季并不忙碌之時去大聿尋找她阿母的下落,這是最重要的事。只有将阿母奪回來她才能不受制于人。步階機敏過人,以他之能或許真能有辦法找到阿母。

告知阿母樣貌特征之後步階有些犯難,從甄文君言語間能感覺到她還有些事情不方便開口,他也不便多問,只說盡全力查探。

這頭朱毛三接受了甄文君的條件,說三萬車糧食絕不能少,能擺脫這大麻煩甄文君感天動地地更近一步以免他反悔,主動提出要和他結拜:

“我與朱大哥一見如故志同道合,不若今日結拜為異姓兄妹吧!”

靈璧簡直要笑出聲來,這皮猴子當真什麽事都能做得出。

說着甄文君就要準備結拜的豬肉、魚、蛋和酒,被朱毛三拽了回來。

“小娘皮莫說那麽許多!三萬車糧食乃是後話,你詐我在先,這口惡氣老朱難咽,也無顏面對下屬!若你能擋住我手中戰斧三斧我便心服口服與你結拜,從此之後兄妹相稱,神明共誓同生共死!若是你接不住,就別怪我老朱心狠手辣!”

甄文君絲毫不扭捏,大叫一聲“好”,抽了小卒的刀挺胸道:“朱大哥乃是一言九鼎铮铮漢子!我就接你三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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