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神初九年

“本宮早就知道這班蠢貨會在此動手, 特意招來虎贲軍護衛, 沒想到他們竟視死如歸,當真是恨極了我。”李延意看着被鮮血染紅的戲臺子, 從方才起她就沒挪動過位置, 甚至連撐着下巴的姿勢都沒有變化過, “他們自诩義士, 不, 他們的确是義士, 在這些人眼中我是禍亂朝綱的妖孽,是想要奪權亂國的奸佞, 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成, 便是千秋功績,敗, 也是為國捐軀。而咱們呢。無論成敗, 留下的也恐怕只是千古罵名, 是不守本分,不想着相夫教子只想謀朝篡位的妖女。在他們眼中帝王只能是男人,而我,就算是先帝嫡長女,就算是大聿皇子,再努力學習經學操練兵法, 也依舊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

“但是。”衛庭煦道, “殿下如今不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麽?走到了讓人人忌憚的高位。只差一步便能将原本就該屬于你的江山奪回來。”

“原本就是屬于我的……”

“對。原本就是屬于殿下的。”

李延意看向身側的衛庭煦。衛庭煦坐在四輪車上, 即便在烈日炎炎的南崖初春, 這個體弱的女子依舊身披厚重的毛皮大衣,柔軟的毛皮被和煦的春風輕輕吹拂着,在她薄冰般的肌膚上輕輕搔動。

李延意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過游移,這個小她十歲的女人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将這個世界參透,将人生要走的所有路都想好了。

“而且,如今天下之勢不是恰如其分麽。”衛庭煦欣賞着從戲臺上沿着木階慢慢往下流的黏稠冷血,“因為從未發生便是一張白紙,一張任由殿下書寫的白紙。千年之後的後人會如何議論殿下,子卓不知,但子卓知道百年之後定是另外一番情景。是女子和男子在各行業各政局中都平等競争的世界,是一個由殿下創造出來的絕對公平的世界,一個不止是屬于男人,而是屬于能者的世界。”

衛庭煦的話是一種誘惑,李延意想起七年前她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卑賤的宮女所生的孽種,只因為他是個先帝唯一的兒子便被立為太子。那是李延意人生中最失意的一年,也是在那一年她遇見了衛庭煦。

“殿下,我知道你心裏所想,我能幫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十二歲的衛庭煦坐在四輪車上,那時的她比現在還要憔悴,臉色蠟黃,分明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說出的話卻相當狂妄。不過李延意寬恕了她,因為她的話正中李延意下懷。

衛庭煦的确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也的确在一步步地實現當初的許諾。

如今她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

李延意喜歡沉思,很多時候她一坐便是一整個下午。

衛庭煦見她又陷入沉思之中,看了眼從房頂上下來的靈璧,一隊虎贲軍正夾着個女人押送過來。

衛庭煦看到了那女人的臉。

“殿下,這位刺客就由我來審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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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延意像是答應,又像是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麽。

靈璧的肩頭被抽了一鞭子,這鞭子抽得極狠,肩頭上一道斜斜的鞭痕抽得她皮開肉綻,觸目驚心。甄文君幫她處理傷口的時候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鞭法的角度甄文君非常熟悉,只是力道更重了。其實這一鞭是沖着敵人的眼睛去的,若不是靈璧躲閃及時此時她必定只剩獨眼。

甄文君盯着傷口愣了半晌,靈璧回頭見她拿着止血的膏藥卻不給她上,怒道:

“小混蛋,你發什麽傻,沒見過傷口麽?快點幫我覆上,別耽誤女郎的事。”

“嗯。”甄文君心事重重地幫她包紮。

看靈璧對她的态度似乎并沒有聽見她和謝随山所說的話。若是聽到的話,以靈璧的個性就算不馬上殺了她,起碼表面上無法裝得若無其事。

即便靈璧沒聽見,謝随山的屍體可是落入了虎贲軍的手中,衛庭煦就算不認識這位綏川謝家的公子,還有一個人可是被生擒。

那人的身份甄文君已經猜到了。方才小花過來傳話,說衛庭煦讓她們去地牢一趟。

衛庭煦已經知道什麽了嗎?若是去恐怕不止是抽一頓屁股可以完事的。她完全可以趁此機會一走了之,可她如果走了,被抓的那人想必要沒命。

“今天肯定會有人死。”

謝随山啊謝随山,沒想到你一語成谶,今天恐怕死的不止一人。

将靈璧的傷口處理好,小花幾乎是盯着她們前往地牢。

地牢入口就在眼前,小花和靈璧壓在身後,衛庭煦在裏面等她。她只能往前走,就像這幾年的生活,向來別無選擇。

即将要走到地室時,聽見衛庭煦的聲音傳來:“哦?綏川謝家謝太行的嫡子?竟不遠千裏前來送死,可歌可泣。不過奇怪,為什麽他會找上文君妹妹呢?”

甄文君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姐姐。”

地室內和她上回來時幾乎一模一樣,衛庭煦依然坐在高椅之上,十字木架上捆着個血淋淋不知死活的人,只不過行刑的壯漢手裏拿的刑具變了模樣,成了一把片肉的快刀和長滿利刺的鐵球。那壯漢渾身的肌肉看上去力大無比,拎起鐵球來也頗為費勁。若是砸在人身上別說會去掉一層皮肉,就是骨頭也會被一并砸爛。甄文君看見此景頭皮發麻,站到衛庭煦身旁時見一位虎贲軍盤腿随意坐在地上。那人摘去了頭盔,身上的軟甲還沾着血,黑色的胡須長滿兩頰,火光映在他滿是傷疤的臉上,從甄文君進來開始他陰森的目光就一直鎖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只膽敢闖入狼群的羔羊,更像看一死屍。

“妹妹你來了,這位是虎贲中郎将劉奉,方才正是他統領虎贲軍斬殺了刺客。”衛庭煦含笑介紹道。

甄文君卻一點都笑不出來,這劉奉乃是久經沙場的老将,被他盯着仿佛被一只野狼緊盯,只要露出一絲破綻野狼便會撲上來,咬斷她喉嚨。

“中郎将。”甄文君向他行李,劉奉沒有一聲招呼,直問道:

“甄娘子,謝随山為何會找到你?你和他認識嗎?”

甄文君爽快答道:“我不認得那登徒子,只是他對我糾纏不休,我才忍不住出手。”

“哦?”劉奉在她的臉龐上細細琢磨一番,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敢問甄娘子是用什麽武器割斷他的喉嚨?”

“乃是這把匕首。”甄文君将衛庭煦送給她的紅葉夫人的匕首呈了上去,劉奉站起來接過,将這把小小的匕首橫來豎去地在眼前比劃,輕輕地“嗯”了一聲。

“果然是把鋒利器。”劉奉将匕首還給她,甄文君剛剛接過,劉奉忽然五指如鈎抓住了她的手腕。

甄文君早就将可能問到的問題打好了腹稿,卻沒想到突然冒出個虎贲中郎将,甚至向她動手。她眼光一聚,不知是否該反抗。劉奉是要将她拿下嗎?還是只是試探她的功夫是否能夠一刀封喉?

一剎那甄文君腦中閃過無數思緒,她手臂一挺腳下用力,劉奉這一抓居然沒能将她整個人拉亂了步伐。

“是有點勁兒。”劉奉放開了她。

果然只是試探。

甄文君嘴角提了提。

木架上捆着的人因疼痛哼呢了一聲,将她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啪啪”兩聲,甄文君這才發現衛庭煦手裏拿着根卷起一半的牛筋黑鞭,黑鞭的鞭把被磨得發亮,她将黑鞭輕輕地拍在手上,看着木架上的人道:

“妹妹可知你殺的人是什麽身份?”

甄文君認得那把鞭子,搖頭道:“不知。”

“乃是綏川前太守謝太行之子謝随山,而這位,正是謝随山的親妹,謝氏阿熏。”

阿熏臉上的頭發被撥開,露出一張布滿血痕的臉,甄文君心頭一顫,多年未見,沒想到再見之時竟是這番情形。

“謝家小子混進來難不成只是為了調戲我的妹妹?那你呢?你又為何藏匿于房頂之上?難不成也是看上了哪位公子郎君?”衛庭煦眼神轉向甄文君,語氣裏雖有好笑之意,可眼鋒裏卻如寒川之冰。

甄文君心如墜像深淵,她知道衛庭煦并沒有信自己的那番說辭。

阿熏擡起頭,視線在這洞室之中掠過一圈,最後停在了甄文君的臉上。唇角一勾,露出冷笑,随即朝着衛庭煦呸了一口帶血的口水。

小花一步上前擋在衛庭煦身前,那口口水吐在了小花身上,小花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阿熏的臉上,阿熏悶哼一聲,竟吐掉了半顆牙齒。

衛庭煦道:“文君妹妹。”

甄文君:“在。”

“我累了,謝氏阿熏就交給你審問了,你也該鍛煉鍛煉審問之術。”

小花将衛庭煦抱起,臨走時衛庭煦囑咐道:“這兩個獄吏留給你,刑具也都留給你。人都是血肉之軀,我倒是想看看是這謝氏阿熏的嘴硬,還是刑具硬。”

甄文君只能應道:“是。”

衛庭煦等人走了,獄吏将片肉的刀遞給她。她擺了擺手,将自己的匕首握在手裏,看向傷痕累累的阿熏眼裏盡是疼惜。

阿熏看着匕首,絲毫不畏懼。

“無恥狗奴。”阿熏咬牙切齒道,“還有什麽花招盡管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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