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神初九年

大聿京城, 汝寧。

天将破曉, 下了一夜的春雨将将停下,青石板的路面上雖未積水卻很濕滑。一騎快馬隐匿在濃重的夜色裏, 在朱雀大道上一路狂奔, 奔向禁苑正門。馬鼻呼出的兩道白氣不斷地融入進霧氣中, 禁苑正門永安門如一只黑夜裏蟄伏的猛獸, 眨眼間就将快馬連同信使吞入腹中。

馬上信使一路從北邊趕回, 盔甲上仿佛還帶着北邊寒冷的冰霜和血氣。

依照大聿律法在禁苑之內策馬狂奔乃是砍頭的死罪, 可信使持有天子文書暢行無阻,且無人敢攔他。一路疾馳到太極殿前, 信使翻身下馬時雙腿發軟, 身子晃了晃勉強沒有摔倒,單手撐地的同時挺身快跑, 将急信遞給早在臺階下恭候的內侍, 內侍接了裝着急信的竹筒, 用雙手捧着小跑入殿,呈給天子。

殿門打開,暖色的燭火之光一瀉而出,将石階照亮卻刺不透春夜寒雨所生出的霧氣。

天子李舉坐于案後,兩旁是挑燈奉茶的內侍,燭火之下李舉的五官看不真切, 唯有一雙同樣遺傳自先帝, 與李延意極為相似的眼睛在陰影中熠熠生輝。不同于李延意的是, 李舉的雙眼少了些志在必得的鋒芒, 多了幾分沉郁。

見信使進來,不等他行禮李舉便直接道:“不必行禮,快将信拿來給寡人。”

“諾!”內侍應了一聲,将還涼手的竹筒呈到案上。

李舉把竹筒內的布帛抽出,上面只有兩行字:正月種,五月獲。獲訖,其莖根複生,九月熟。

這兩句話來自《廣志》,看上去似乎是在描述稻谷耕種,其實是他和謝扶宸的暗號,意思是謝扶宸已經到了北方前線重鎮孟梁,招兵買馬的事情已經初見成果,相信不久之後李舉交付的車騎二十萬的任務就能完成了。

李舉沉郁的眼中立時多了一絲光彩,将布帛引火點燃,一旁的內侍忙将銅盆遞上,看着布帛在銅盆內燃燒成一團灰燼,未留下任何字跡,李舉才放心地揮手讓人将其撤下。

謝扶宸此次秘密北行正是受了他的囑托。身為天子他不可能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前往一個适合藏兵之地,太後庚氏和李延意的眼線遍布汝寧甚至整個大聿,一旦他有所行動一定會被盯着他的密探向庚氏和李延意告發。

真是荒謬,大家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貴為天子卻無法離開這方寸之地!禁苑就像它的名字,乃是一座囚禁之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雖說他的一舉一動被盯梢,可他并不是只有一個人,他還有心腹肱骨。時任禦史中丞,負責監察彈劾百官的謝扶宸就是他伸出禁苑的一只手。這只手極其有力且變化多端,能将他所有報複一一實現。

世人皆知大聿當今的天子李舉非太後親生骨肉,生母乃是從前服侍太後梳頭的婢女,至死都只是一個品階不高的良人。

可世人只知先帝膝下子嗣單薄,卻不知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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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還是皇後的庚氏雖育有公主李延意,卻因當年生産時身體受損一直未能再度有孕誕下皇子。而妃嫔之中但凡有孕之人大多難以生産,不是滑胎便是難産,偶有皇子降生,或是早夭或有頑疾常年卧床,康健成年者竟無一人。其中緣由恐怕只有庚氏知道。

一直無子的庚氏為鞏固後位,将身邊姿色可人的梳頭婢女張氏獻給先帝。張氏溫柔貌美又因跟在庚氏身邊伺候多年,深知天子喜好,得了幾次恩寵後有了孕,誕下皇子後被封為良人。此皇子便是李舉。

李舉生下一年之後,年近三十的庚氏突然有了孕息,只是胎像不穩,恐有滑胎之危。李舉生母張氏為保住李舉的性命,和從前做婢女時一樣每日在庚氏跟前小心伺候,端茶遞水所有補藥飲食皆由她親自侍奉,夜裏也常陪伴在側。無論孕期庚氏如何暴躁她都咬牙忍耐,沒有半句怨言。

次年八月庚氏于中秋之夜生下了一名健康男嬰,張良人一夜望天未睡,似乎嗅到了大難臨頭的氣息,整個人瘦到脫形。她侍奉了庚氏這麽久就是怕她真的生下嫡皇子而為了太子之位害死李舉。

幸好精心的服侍換來了庚氏的信任,保住了李舉一命。

嫡子誕生令天子大喜,待小皇子百日之時便下了封太子的诏書,大赦天下舉國共慶。

帝後對這好容易才得來的嫡子十分珍視,太子飲食衣物全都由庚氏親自制備,所用乳母也經過層層篩選沒有一絲纰漏。而天子更是在太子開蒙之時請了當世大儒出任太子三師。太子年少聰穎領悟絕倫,帝後花費十足的心血來養育他,萬分疼惜上蒼贈予他們的禮物。

可是誰也沒想到太子十歲那年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沒出一個月就薨了。

太後哀痛欲絕,天子也是大病了一場,數月未能上早朝。而庚氏在太子病逝一個月後将李舉從張良人那裏接到了自己宮中養育。

随着太子的夭亡,汝寧城中爆發了一場長達半年的瘟疫,此事過後哀鴻遍野,十戶九空。

天子命人徹查太子瘟疫內情,才知竟是東宮的侍女私自與宮外情郎互傳情詩,而那情郎則是最早患上瘟疫的人之一。

天子震怒之下将太子東宮中的所有婢女和黃門內侍全部處死,私會的宮女和情郎被夷三族。

此事徹查沒多久張良人也因病離世,李舉成了先帝唯一的兒子。那年庚氏已經年近三十七,吃過多少靈丹妙藥都沒有孕息,而天子的身體也在喪子之痛日漸憔悴,立儲之事迫在眉睫。

無奈之下,次年李舉被封為了太子。

若非前太子早逝也萬萬輪不到他一個向來得不到天子眷顧的皇子繼位,這件事張良人知道,李舉更知道。

李舉登基時不過14歲,太後庚氏垂簾聽政,所有國事都要經她手方可實行。

他絕不會忘記上早朝時庚氏坐在他身後珠簾之後刺在他後背的目光。他上位之初舉步維艱,處處受限。每一句話都要經過太後的首肯,朝堂之上更是無一立足之地,是個純粹的擺設。若有任何做得不對的地方便會在退朝之後被叫到太後寝宮之中,讓李延意在側痛批他應該如何如何,而太後則會不停地哀嘆,念着她死去的皇兒還在該有多好。

李舉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傀儡,庚氏和李延意想要的是個能聽話的傀儡天子,所有的政權兵權都在這對母女手裏握着,想要擺脫她們,需要走出的第一步就是奪回應該屬于他的東西。

只是庚氏老奸巨猾,李延意心狠手辣,想要從她們手裏摳出哪怕一點點的權利都十分困難。

李舉弱冠之年便已經生出許多白頭發。

幸而他有一位好皇後,溫婉賢良知他之苦,無怨無悔地陪在他身邊開導勸慰他;又有國丈骠騎大将軍馮坤和禦史中丞謝扶宸等一幹老臣在暗中支持,才能趁太後病重之時奪回一些權柄。

李舉現在十分後悔,後悔當年沒有聽謝扶宸的話,趁太後病要太後命,不然也不會因為争權之事将她激怒,欲廢天子而立長公主為女帝。

想到李延意,李舉心中更是憤怒。

這位長公主如今愈發肆無忌憚,昨日報上的密折裏寫道,她在南崖郡廣募望族糧銀,竟堂而皇之地以天子之名行謀逆之事!南崖諸多世家竟真的向她谄媚奉承,王家更是将欲上交朝廷的五萬車糧食悉數奉上獻給了李延意。

一群趨炎附勢之輩毫無廉恥之心!李舉看完此折的當下便将其怒丢出去,将個小黃門的腦門都砸紅了。

李舉狠狠将那小黃門拉進屋來又打又踹,發洩了一頓後重新整理衣冠,冷靜了下來。

好在謝中丞還有後招,即便這五萬車糧食被奪也不足為懼。

李舉知道只要時機成熟,太後和李延意不會讓自己活下去,只怕自己會如生母張氏一般病死榻上,再留一封矯诏傳位于李延意。

他需早做準備,所以才會密令謝扶宸在孟梁秘密屯兵。孟梁極其靠近北方戰線,為的就是以戰亂為掩護,能夠讓征兵一事不被發現。一旦李延意要反,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能讓江山落入太後與長公主這等惡婦之手。

如今謝扶宸屯兵一事十分順利,只要和親成為定局,大聿與沖晉結為盟國,戰禍可解。即便李延意那五萬車的糧食入手也無用武之地。到時候自北方壓下來二十萬大軍肯定出乎太後和李延意意料。兵戎相見之時便是這對妖孽母女的死期!

李舉提筆寫下《短歌行》中的一句: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寫完後塞入竹筒中丢給內侍道:“速去,切莫耽擱。”

“諾!”

內侍交給守在殿外的信使,信使的身影再度融入黑夜之中,馬蹄聲在宮牆內回蕩久久不絕。

……

甄文君的傷養了幾日,開始發癢。即便還是有些疼痛,卻也不耽誤她下床蹦跶。衛庭煦見她的确無礙了,便讓靈璧收拾行裝向西北前進。

甄文君光明正大地看了衛庭煦的通關文書,果然是要回綏川。

王家嫡系的五萬車糧食李延意已經帶走了,王進那兒白撿的五萬車還在甄文君手裏,衛庭煦似乎沒和李延意說過這批糧食的下落,讓甄文君将五萬車盡量整理到大車之中,越少車輛越是便于趕路。甄文君整了半天整了一千九百多車,衛庭煦讓她将一千多車拆分為三路分別向綏川前進。

“此次路途遙遠,切莫将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衛庭煦道。

“姐姐是怕一路上還會有謝家人作亂?”

“豈止謝家,這一路上跋山涉水,且良民都被災荒逼成了盜匪,看見糧車豈有不劫的道理。”

衛庭煦說得不錯,所過之地到處都是餓殍屍骨,上至八旬老者下至襁褓嬰孩,乞讨者甚多。南崖算是大聿富庶之地,越往西北前進就越寒冷荒蕪,災民也越多。

衛庭煦讓甄文君和靈璧留了十車的糧食随行,一路走一路放糧。

“雖不能救助所有大聿百姓,但也算是盡我綿薄之力。”

甄文君騎在白雲飛雪之上,見衛庭煦坐在馬車之外,非要看看荒年苦景。

大多數的時間裏甄文君看不透衛庭煦的心思,覺得她眼神裏透露出來的情緒帶着蒙騙的意味。可是此時的衛庭煦如此真實,她的确是在切切實實地感受這個國家和人民,感受災難帶給他們的痛苦。這份苦澀從她瞳仁之中反射出來,真情不假。

甄文君放慢馬速,悄悄地跟在衛庭煦的身邊,和她并肩而行。

衛庭煦讓馬夫将車往難民衆多之地趕,這些餓極了的難民見到了糧車就想要上來搶,被衛庭煦的精悍護衛給擋了下來,殺了最瘋狂不聽管教的三個後總算鎮了下來。

“想要吃的,在這裏排好隊。”衛庭煦聲音不大,但既有威力且迅速起到了作用。數百名餓得不成人形的難民立即排成一縱隊,甄文君讓他們準備好口袋,挨個過來接米。小花和靈璧将米桶下開的槽擰開,大米嘩啦啦地流出來,難民看見許久未見的米,兩行眼淚往下沖,在污穢的臉上沖出兩條泥溝,跪在地上對衛庭煦感恩戴德。

一位四十多歲衣衫褴褛的婦人懷裏抱着她的孫兒,過來給衛庭煦磕頭,感謝她救命之恩。

衛庭煦見嬰兒在哭,便讓婦人将嬰兒給她哄哄。

誰知嬰兒到了她懷裏哭得更厲害了,衛庭煦和那婦人都有些尴尬。

“靈璧,你可會哄孩子?”衛庭煦逆着嬰兒的哭聲去問身旁的靈璧。

靈璧傻眼:“這個,真不會。”

衛庭煦目光轉了一圈,直接繞過了小花問甄文君:“妹妹,你可有法子讓他別哭。”

實際年齡不過十五歲的甄文君實在不敢相信衛庭煦竟會問出這麽天真的問題:“姐姐,沒生過,沒法子。”

“想試試嗎?”

甄文君沒辦法,接過孩子,學着以前綏川謝家的奶娘的模樣把嬰兒抱在手臂裏輕輕地搖晃着,沒想到那孩子竟真的不哭了,對着甄文君破涕為笑。

“他笑了。”甄文君興奮地對衛庭煦道。

衛庭煦“嗯”了一聲,居然說:“看來我的文君妹妹以後會是個好母親。”

甄文君聽到此話差點兒當場把孩子丢出去。

将孩子還給婦人,衛庭煦的笑容還挂在臉上,忽然一陣犬吠聲令她陡然變色。

起初甄文君還沒注意到附近有三五只流浪狗湊在一起,目露兇光。它們餓得皮包骨,一直在尋覓食物,見到她們這兒分米的動靜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幾眼,似乎在謀劃着什麽。

衛庭煦驚恐地望向狗群,恐懼之意明顯。

那幾只狗收到她的眼神竟快步颠了過來,衛庭煦忽然叫道:“文君!”

甄文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以為有刺客,想要騎馬探查,卻見坐在馬車上的衛庭煦急切地向她張開雙臂。甄文君心下一熱,迅速下馬,将衛庭煦抱入懷中。

衛庭煦依舊向往常般環住她的脖子,可這次又有些不同。衛庭煦将整張臉埋進她懷中,圈住她脖子的雙臂十分用力甚至有些發抖。甄文君被她勒得有些喘不上氣,啞着嗓子安撫道:

“姐、姐姐莫怕,我在這兒。”

可是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怕什麽,莫不是在怕那幾只野狗?

護衛迅速跑上前将野狗殺了個幹淨,再回來跪在衛庭煦面前齊聲道:“賤奴該死!竟漏了這幾只!請女郎責罰!”

果然是狗。甄文君實在沒想到衛庭煦居然這麽害怕狗。這麽一說她才注意到一路上還是第一次看見狗,莫非都被先行的護衛清理了?她很敏銳地想起衛庭煦後背上的咬傷,莫非和狗有關?

聽見護衛回報,衛庭煦才将臉從甄文君的懷裏慢慢離開,煞白的臉蛋上有幾分掩蓋不住的惶恐,确定那些狗的确全部斃命之後才松了口氣,肩膀微微下沉,還是十分不适地閉上眼睛,繼續流連在甄文君的懷抱中,悶聲道:

“将它們埋了吧。”

護衛們道:“是!”

原來為衛庭煦也并非她表現的那般無懈可擊,她也有尋常人所擁有的恐懼之情。

甄文君見她即便是怕的狠了還極力維持鎮定的模樣實在惹人憐惜,将她抱在車夫的座上,溫柔地撫摸她的腦袋,将粘在她唇上的發絲撩開,貼着她的耳邊道:“文君在這兒呢,什麽都傷不着姐姐。我帶姐姐上車去吧。”

衛庭煦的額頭貼在她懷裏磨了磨,似點頭的動作。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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