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神初九年
甄文君和靈璧到阿燎的住所時, 衛庭煦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 但阿燎卻有着不加掩飾的凝重,甚至看見甄文君都沒跟她貧嘴耍賤, 只是苦苦一笑。
能教一向沒有正形的阿燎都嚴肅起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甄文君和靈璧都被這無形的壓力壓得沒了笑容, 甚至連說話都沒敢大聲。
“怎麽了?可是遇着什麽麻煩了?”甄文君一面好奇地問着, 一面湊上去跟衛庭煦請罪, “是不是我起晚了耽誤姐姐要事?姐姐罰我吧。”
衛庭煦捏了捏她的臉, 臉龐上浮起熟悉的笑容:“長公主今日要在瞿縣放糧赈災,點了我要與她同往。你睡到此時才起, 豈不是要長公主等着我們?”
甄文君“哎呀”了一聲, 懊惱地:“姐姐下回若是叫不醒我,就讓靈璧踹我起來!切莫別因為我壞了事。”甄文君心道, 怕李延意等我們, 你不也在這兒和阿燎密謀着什麽嗎, 完全沒有着急嘛。
衛庭煦道:“我可舍不得。”
你抽我屁股的時候倒是舍得。甄文君臉上笑嘻嘻,心裏罵咧咧。衛庭煦對麻煩一事只字不提,她也就不再試探。
一行人上了馬車準備去與李延意彙合,阿燎在門口跟衛庭煦告辭,衛庭煦叫住她。
“不必因那事憂慮,更不該挂在臉上。此事即便真如我們所想, 李延意也不會在這節骨眼上擺到明面上來說。”她拍拍阿燎的肚子, “韬光逐薮, 含章未曜, 把所有的心思都收到肚子裏去。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想要做什麽,都別讓人看透。”
“若非我素來行事放浪也不會被人尋到可趁之機。庭煦可別惱我,我會盡力彌補。”阿燎難受,覺得自己特別沒用。
衛庭煦在她腰上捏了捏,不再多說,讓甄文君過來抱她上馬車。
昨日李延意敲打了胡縣令一番,讓他今日一早就來見她,胡縣令聽話地帶了三十多名壯丁一大早就趕來別館,和李延意一塊兒出發。
“放糧?”
前段時間南崖一事搞得那麽大,胡縣令自然也有聽過幾嘴,只是沒想到前腳長公主剛收了糧後腳就要來綏川放……看來她是實實在在瞄準了綏川。她這一瞄準不要緊,後腳天子肯定也會有動作。胡縣令只是覺得自個兒倒黴,綏川這麽多個縣不選,偏偏要選他這兒,還嫌他被流民禍害得不夠慘麽。
胡縣令硬着頭皮跟在李延意身後去放糧。放糧地點選在瞿縣用來安置災民的篷房前主道上。
此處大多是綏川其他縣城遭受了及錫流民之禍的大聿百姓,聽說有人要來放糧一早就将主道擠了個水洩不通。運糧的馬車一輛輛地排列整齊,周圍守着的是威武挺拔持刀帶甲的虎贲軍。災民們圍在一旁不敢靠前,卻都眼巴巴地望着糧車,竊竊私語之聲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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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長公主親自來放糧,還要慰問咱們這些小老百姓。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有京中的達官貴人才能見着的人,咱們真能見到嗎?”
“不知道,或許就是待在遠處,根本看不清吧。不過瞧這些将士們的精氣神兒,俺們縣的兵油子連人家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若綏川的守軍能有此氣魄,咱們哪能叫那些個胡賊欺淩到背井離鄉,可憐我一家老小就逃出來我一個!”
“這可是虎贲軍,聽說是天子近衛,只有天子能用。長公主此舉是不是有些違制了?”
“哼!咱們跟胡族打了多少年了,受盡窩囊氣!若不是長公主,那北邊三郡如何能收得回來?聽說還斬殺了幾員胡族大将,實在是解恨!要我看,長公主才配得上赫赫威名的虎贲軍!”
“噓!不要命了你?!”
“我怕什麽!我兒子死在了北邊戰線上,早就沒了指望。長公主算是替我報了仇了,死我也能瞑目!”
李延意的車駕緩緩而至,直接駕到了主道前。災民們跪了一地,她從車上下來,只見烏壓壓一地的後腦勺淹沒了整條街。胡縣令上前想要扶着李延意下車,手剛擡起來李延意自個兒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徑直往災民堆裏去。胡縣令忙道:“殿下,不可啊!都是些肮髒賤民,不知道身上沾了什麽疾病,若是不知輕重傷了殿下或是傳了什麽病給殿下如何得了,即便是弄髒了殿下這身衣裳他們也都是死罪啊!”
四周的災民一聽,也都忙不疊地跪着向後退去,唯恐玷污了長公主的衣袍鞋襪。
李延意朝着胡縣令揚聲怒罵:“混帳東西!這是你一縣之長該說的話麽?這是我大聿子民!不是什麽肮髒賤民!若非前太守惹出來的禍端他們豈會妻離子散有家難歸?只恨我只有一雙手,一雙眼,不能護我大聿所有百姓!可我李延意今日在此,在我子民面前起誓!我定會竭盡所能,為大聿為大聿的百姓謀福祉,驅盡胡賊,讓大家有衣可穿!有飯可食!有田可耕!”
李延意話音剛落,左旭立刻喊道:“長公主聖德!長公主千秋!”
災民們也被李延意一番話感染,齊聲喊道:“長公主聖德!長公主千秋!”其聲浩大,響徹雲霄。
李延意親自站在糧袋前拿着葫蘆勺等着災民一一前來接糧。一開始情形有些混亂,有幾個人急了,一把抓上來将李延意的手背抓傷。李延意依舊笑容不減,随意處理了一下傷口便繼續放糧。
“大家別急,我帶的糧食充足,每個人都有!慢些,別急傷了老人孩子。”李延意耐心地勸說,一點兒公主的架子都沒有。有個孩子被擠摔倒了她便将他抱起,哄着他,用自己精致的手絹将孩童臉上肮髒的鼻涕擦幹淨。
衛庭煦一行人到的時候,正好聽見災民們對長公主發自肺腑的山呼。甄文君下車将四輪車扛下來,抱衛庭煦坐到四輪車上,一路走着一路看見災民們不停地向長公主的方向叩拜,忍不住道:“長公主真是深得民心啊。”
衛庭煦道:“對大多數人而言,天子是誰不重要,這個江山在姓王的手裏還是姓李的手裏都一樣,黎民百姓要的只不過是衣暖飯飽。”
糧食整整放了一個半時辰才全部放完,許多臨縣的災民聞訊全部跑來,災民的數量越來越多。得了糧的将糧食緊緊地護在懷中,卻還不走,在不遠處觀望着期待李延意還能再發點其他東西。剛來的見馬車都空了,吵着要糧。
李延意安撫大家:“有的,都有的。”她指着胡縣令說,“縣令說了,他家私倉裏還有些糧,願意全部貢獻給大家。”
胡縣令一愣,嘴張了張,沒敢真的開口否認。
“走,咱們現在就去取糧!”李延意一聲呼喊,全部人都跟了上去,烏泱泱地朝胡縣令府上去。
李延意沒坐馬車,和災民們走在一起。災民左問一句右問一句,吵吵嚷嚷,李延意知無不答,與民齊樂。
衛庭煦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上話,跟着她一塊兒前行。
李延意昨日來訪時就讓人查過了,這胡縣令私下藏了許多糧食,全都鎖在私倉裏,無論城中有多少百姓餓死他都不放一粒糧出來。李延意知道這些地方小官總是想着天高皇帝遠,又縫亂世,能貪則貪。治貪官最好的方法就是将他交給百姓。
“開倉!”李延意一聲令下,糧倉大開。饑腸辘辘的災民們将胡縣令的兵一氣沖開,殺進糧倉裏瘋狂搶奪。
胡縣令眼睜睜地看着這麽多年來想方設法好不容易存下來的糧食被搶一空,長公主在此他還不敢多言一句,氣得直流眼淚。
李延意斜乜他:“怎麽,胡縣令這是心疼了?”
“不不不,殿下,下官這是感動啊。一直以來我都在盡心為瞿縣百姓收糧、屯糧,本打算這兩日就把所有糧都放出去。沒想到放糧之日還得殿下親證,下官這是感動啊,感動……”胡縣令抹着老淚,哭得險些斷氣。
褲腳髒了,靴子全是泥。李延意從人群裏出來,帶着一股災民身上的臭味。
“子卓,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李延意走到衛庭煦面前,一如既往地親切。
“子卓一路追随着殿下,只是見殿下救民心切不便打擾,讓下屬都去幫忙了。只恨我腿腳不便,不然的話定要和殿下一塊兒做這濟民的好事。啊,殿下傷着了。”衛庭煦見李延意手背上随意包紮的布條脫落,心疼地将她手拉了過來,從袖子裏取出自己的帕子,幫她仔細包紮。
“不礙事。”李延意說着,也并未想将手縮回來,就讓她包。
衛庭煦包得細致,甄文君和靈璧清理空了三個糧倉一塊兒回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出。甄文君瞧着情景有點兒恍惚,衛庭煦怎麽又跟長公主甜蜜上了?養了一堆的婢女在身邊服侍不說,紅顏知己也是一個接一個不斷,細細算起來和阿燎不相上下。甄文君心裏“哎?”一聲,想起一件事。
李舉這離間計使得是不是有些怪?就算李延意好女風可衛庭煦不好啊,就算阿歆出現在衛庭煦的床上這挑撥也不成立。莫不是……衛庭煦也有些特殊癖好流傳在外?有人知道衛庭煦的某些秘聞,知道她喜歡女人,對嗎。這麽說回來,在她暴露真實身份之前一直都是以“衛子卓”這個衛家幺兒的身份活躍着……
甄文君想起了來南崖收糧之前的那個夜晚,她們同床共枕之時衛庭煦曾有勾引之意,被甄文君拒絕了。甄文君曾經投懷送抱但衛庭煦并未動容。那時以為是未得到信任才導致失敗,亦或者是衛庭煦喜好和常人一致,她根本是找錯了路線用錯了方法。可那一夜衛庭煦的主動讓甄文君欣喜——她沒有想錯,甚至她們倆想的方向完全一致,都在等着對方先上瘾、先臣服,率先跪下的那個人便會被完完全全地駕馭。
那夜的冷漠和不解風情甄文君是故意的,如同衛庭煦多少次的拒絕和冷漠一樣,她們都在刻意為之,都在轉動着手裏的繩索,等待獵物放松的那一刻,一擊即中。
有些事情當時想不明白,再回首時方能豁然開朗。
甄文君望向衛庭煦的目光蒙上了一層暧昧的紅。
“多謝子卓。”
“殿下,子卓想向殿下要一個人。”
“誰?”
“虎贲中郎将劉奉。”
“哦?你想要他?”李延意面不改色問道,“你要他做什麽?”
衛庭煦竟不說明:“我需中郎将去辦一件事,此事艱險唯有果敢機智的老将方能成事。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才,思來想去只有中郎将能夠勝任,所以才鬥膽開口向殿下要了他。此事子卓謀劃多時,只為能趕上殿下壽誕作為賀禮送給殿下。”
“子卓居然還賣關子。”李延意嘴角撐起的笑容帶着一絲淺淺的猶豫,衛庭煦直視她的臉,似乎在尋找蛛絲馬跡以印證心裏的猜測。
李延意并未猶豫多久,很快就爽快答應:“我的人便是子卓的人,別說一個中郎将了,就算是這江山,我也願和子卓共享。”
“殿下言重了。”衛庭煦道,“我只願輔佐殿下登上帝位,盡人臣之責。更何況我這雙腿醫藥罔效,不過是屍居餘氣罷了。子卓別無所求,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得見殿下君臨天下,河清海晏,開拓不朽之盛世。”
李延意蹲在衛庭煦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眼中含淚阻止她:“子卓莫說這些了,我絕不會讓你有事。子卓乃是威鳳祥麟,百世一人,我李延意今生能得子卓輔佐是何等的幸運。先前的蛇骨草有效嗎?腿感覺如何?”
“多謝殿下挂念,蛇骨草極其珍貴,的确是難得的寶物。可惜用在我身上只是浪費。”衛庭煦看着自己這雙瘦得不成形的廢腿,一時感懷。正值壯年又身懷曠世奇才卻被一雙廢腿所困,李延意明白她的痛苦。
衛庭煦說得有些激動,突然咳嗽起來,劇烈咳嗽之時臉色煞白。
靈璧想要上前,被甄文君攔了下來,搖頭示意她別上去打擾。
李延意一開始幫衛庭煦順着背,順到最後衛庭煦終于不咳了,李延意将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罩在她身上。兩人相互依偎的模樣何其親密。
她們一塊兒談了許久,甄文君和靈璧都沒過去,只遠遠地看着。
這兩人經常聊得投機,分外親切。可甄文君總覺得今日二人之間的氣氛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古怪在何處?甄文君仔細地琢磨,最後得到了答案。
衛庭煦和李延意今日都有些過分的熱情,熱情到讓人感到有那麽一點兒惺惺作态。
好像有些事已經在暗中滋生。
而衛庭煦的字跡她還未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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