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神初九年
“哦?文君, 我記得你。”
面對衛庭煦忽然送出的禮物, 李延意展露的笑容頗有些真心實意的驚喜, 親切地握着甄文君的手将她帶到面前。
“你一直在子卓左右, 子卓非常依賴你。”
甄文君盡量讓自己笑得不那麽勉強,她知道衛庭煦就坐在斜後方看着她的表現。
“子卓, 你真的舍得麽?”
“若換做別人我當然不舍得,可是別人豈能與殿下相提并論?子卓一心系在殿下身上,任何寶物都想敬獻陛下。文君雖然年紀尚輕, 到底和別的婢女不同。她飽讀詩書出口成章, 精通商經身懷武藝,無論是保護殿下還是為殿下解悶都能勝任。且先前賣給洪瑷的五萬車夾帶泥石的糧食就是文君親自賣給他的,裝扮成胡商的模樣完全将洪瑷騙過去了。此計能成, 文君功不可沒。”
“喔,沒想到文君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才能,今年多大了?”這句話李延意直接問向甄文君。
衛庭煦凝視着甄文君的側臉, 見她沒有表露任何負面情緒,含着謙恭的笑意回答李延意的問題:
“回殿下,今年十七了。”
“十七, 是個好年紀。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六韬》都還沒讀完,你卻已是文武雙全了。文君, 你跟慣了子卓,現在要到我身邊了, 可願意嗎?我時時東奔西走, 一年的時間裏大半年都在趕路。且如今政敵衆多, 明面上暗地裏的無數,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甄文君朗聲道:“奴追随衛女郎之時也經歷過許多艱險,如今女郎将奴贈給殿下,奴必定為殿下瀝膽披肝,肝腦塗地!”
“哎,別說什麽肝腦塗地了,你跟着我我一定會好好對你,大家都要活着。來,和我喝一杯。”
李延意言畢,甄文君迅速跪下舉碗:“我敬殿下三杯!”
“一氣兒喝三杯,別醉了。”
甄文君置若罔聞,一口氣将三杯全灌了進去。
“好酒量,我就喜歡文君這樣好爽之人!”說着李延意也一杯飲盡,将酒杯滑到一旁,扶甄文君起來,“喝過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好好辦事,奪下這江山,與我共享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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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文君點頭稱是,兩人又聊了許久,全程甄文君一次都沒轉回頭,根本沒去看衛庭煦。
李延意追問甄文君是如何讓洪瑷中招的,讓她将假扮胡商的全過程說來聽聽。甄文君不僅能喝,嘴皮子也特溜,像說書一般不僅将賣糧一事從頭說了,還把宿渡收糧的事兒講得天花亂墜,特別是和步階交戰的那段,聽得李延意有滋有味,酒菜都多吃了些。
待故事說完,喝了不少酒的甄文君又熱又渴,腦門上都是汗,說話太快太多腦仁有點發麻。她習慣性地去找衛庭煦,卻發現衛庭煦早就離開了屋子。
周遭瞬間變冷,連帶着甄文君的笑也更假了。
衛庭煦說想到後院奉神的高臺上去,阿燎問:“去那麽高的地方幹嘛啊,別因為忍痛割愛就想不開尋短見。明明舍不得文君妹妹卻要将她支開。一是想讓李延意認可你的忠誠,能把重要的人放到她身邊當質子,二嘛,也是為了能夠保下文君的性命。今日李延意雖對咱們還算信任,可老賊們的奸計不知埋在何處,倘若有一天李延意想要除掉咱們了,或許會因為利害關系而放文君一馬。對嗎?”
衛庭煦:“你不帶我去我自個兒去了。”
“……”
阿燎沒辦法,推着衛庭煦到了高臺上。奉神的高臺搭着個鐵香爐,裏面插滿了燃燒殆盡的香頭和成山的香灰,時不時随着風揚到空中。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阿燎迎着晚風把玩着手裏的扇墜,“我的娘子們終于可以從馬車裏出來透透風了。”
柔軟的裘毛鋪在四輪車車背上,每天甄文君都會将這塊裘毛拿去晾曬拍打,好讓毛更加的松軟溫暖。衛庭煦靠在裘毛之上,隐約還能聞到陽光殘留的氣息。
“不止。”
阿燎回頭看她,手中輕輕搖曳着扇子。
“一為質子二保命,但最重要的是第三點。”
“哦?第三點是什麽?”
“第三點,你且慢慢體會。”
“你還給我賣關子?”
“等到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阿燎搖動扇子的動作變慢,她端詳着這位老友知交,若是說了解,她絕對能自诩是全天下最了解衛庭煦的人,可很多時候她都會忽然對衛庭煦冒出一種陌生感。在她和紅顏酒肉歡愉之時,在她以芙蓉散一醉解千愁之時,衛庭煦在做什麽,在謀劃什麽?阿燎不得而知。
衛庭煦的成長已經遠遠超出了阿燎的意料,她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月光下看着衛庭煦堅定的眼神,想起她幼時所受的傷痛——若不是那場比噩夢還要恐怖的傷痛,衛庭煦可能不會是現在這樣。她可能完全不會惦記什麽長公主不會惦記什麽江山社稷,或許會和普通世家女子一樣,在大族的蔭庇之下幸福而輕松地過完這一生。
在衛庭煦被救回來的那段日子裏,阿燎一直陪在她身邊,陪她說話和她玩兒,盡量不讓她落單。記憶中那時小小年紀的衛庭煦就沒有表現出什麽太大的情緒,平靜到阿燎有些不知所措。這麽多年過去,長大成人的阿燎再回憶起那件事時才算是能體會此事對一個正常人的傷害有多大,不止是身體,更是內心的摧殘。但這份體悟也只是體悟一二。
不親身經歷,永遠也不會明白切在肌膚上的那一刀會有多痛。
“那件事”在催促着衛庭煦飛快地成長,如今的她站在大聿崩潰的邊緣,正在以一雙不能站立的腿支撐起新的帝國。阿燎對她萬分敬佩,但不願成為她。
百密不能一疏,否則就要人頭落地,太累。待文君再成長一些,能夠獨當一面之時阿燎就隐退,抱着她的美人兒找個隐世之地過逍遙快樂的日子去。
站在高臺之下的靈璧和護衛、躲在屋頂和樹上的暗衛都一聲不吭地等着,最後阿燎走了,留衛庭煦一個人在上面。
“靈璧娘子,要去将女郎接下來嗎?”愛闖門的護衛問靈璧,“女郎在上面待了許久,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娘子去看看嗎?”
靈璧有些猶豫。她的确很擔心女郎,但是她也知道女郎經常喜歡獨處,若是貿然去打擾的話怕是敗了她的雅興。正在徘徊不決時甄文君來了。
“姐姐呢?”
靈璧指了指上方。
甄文君看着滿天的星辰下,衛庭煦獨自一人在高處。有點不想去找她,可若是放任她在夜晚待在那兒的話,只怕明日要生病的。
甄文君二話不說蹦上了石階往高臺上走,靈璧本想要叫住她,後來想想還是作罷了。
甄文君上去之後直接抓住了四輪車後的橫把,沒好氣地說:“自己身子弱難道不知道嗎?在這兒吹風不怕明兒起來嘴歪眼斜麽?我帶姐姐下去。”
沒等衛庭煦答應與否甄文君就強行将她帶下來,酒氣還在腦子裏蒸着,甄文君集中注意力控穩了四輪車。四輪車的車輪壓在木質的斜坡上,緩慢而平穩地回到平地上。
“我還以為妹妹不理我了。”衛庭煦凍得臉色不太好,甄文君的手快速從她臉上掠過,很清晰地感覺到她周身冒着寒氣,立即将自己的大衣脫了下來罩在她身上。蹲下幫忙将領子的搭扣扣在一起時,甄文君還是沒去看衛庭煦的臉:
“誰不理誰還不知道……你都将我送給別人了。知道我舍不得你就如此摧殘自己,還嫌我心疼得不夠麽?”
“妹妹這是讨厭我了。”
見裏靈璧她們還有一段距離,甄文君也不怕直言:“姐姐不過是想要以我示忠,我該開心姐姐将我當做重要的人,才交到長公主手中。”
衛庭煦暗暗嘆了一聲:“李舉一黨的離間計你應該有所察覺,如今長公主對我多少有些忌憚,雖将劉奉任我差遣,卻難免心懷芥蒂。那日你胡鬧脫光了在我床上想要将長公主吓走,長公主見着你那模樣以為你已是我所眷。如今将你放到她身邊,一來可以消除她的戒心,二也是為了保你平安。文君,你可要好好表現。”
以為“是我所眷”,那就是被誤會了?我不是你所眷之人對吧。甄文君心道。
衛庭煦說完這番話依舊盯着甄文君的臉龐,似乎在等待她能給予一些心中所要的反饋。
甄文君倔強的眼睛裏蓄着淚,雖然還在捂着衛庭煦的手在幫她暖手,卻不看她。
“姐姐不就是想要我既為質子又為暗棋麽?”
以為這孩子沒往深處想,沒想到她已經心知肚明,只不過因為賭氣一直沒說出口而已。
文君所思所想比阿燎要更長遠,衛庭煦很欣慰。
“長公主這趟汝寧之行必定艱險重重,她會帶你入宮,甚至會和李舉正面沖突。你一切當心。”衛庭煦反握住她的手,堅定道,“我會在暗中保護你的。”
暗中保護該如何保護,甄文君想象不出。畢竟宮內什麽模樣阿母曾經也跟她說過一二,最深的印象便是宮闱深深冤魂無數,令人不寒而栗。衛庭煦一雙殘腿別說保護別人了,就算想要不引人注意地進入宮門都很困難。
與其期望着別人的保護,不若自己保護自己,畢竟甄文君一路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可是她就這樣離開衛庭煦身邊,謝家能答應嗎?晏業又在何處?不若再寫一封信寄去“洞春居安先生”處告知一二。他們安插細作在衛庭煦身邊也是為了刺探長公主的情報,如今有機會直接接近長公主,謝家應該高興才對。如此一來甄文君心理負擔也能少一些,畢竟直接洩露長公主的消息比洩露衛庭煦的罪惡感要輕一些。
想到此處,甄文君想到一些讓她困惑之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每次都是甄文君傳了消息給謝家之後便會被懲罰。之前她傳出長公主在南崖的消息之後便遭遇地牢驚魂,屁股被狠狠抽了一頓痛了好一段時間。這次也是,前腳剛把衛庭煦的字跡傳出去,後腳衛庭煦就将她送人了。她生氣不假,回頭想想不寒而栗。
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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