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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慶騎自行車其實是苦差事,如果上網去搜一下“重慶人  自行車”,網頁上的條目一水都是“重慶人為什麽不會騎自行車”、“自行車對重慶人不友好”等等。畢竟重慶是座山城,坡多坡長坡度大,對重慶人來說騎自行車不是日常交通,是劇烈運動。

不過這兩年,電動自行車在重慶普及率增高,有公司嘗試在市區投放了共享電動自行車,祝夏說對重慶很熟也不是吹牛,帶着傅澤明很快就在酒店附近找到投放點。

雨天街上的行人果然比較少,兩人在街邊用手機刷單車時,只有一對小情侶撐傘走過他們身邊,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到重慶這小半個月,祝夏一直在酒店和片場兩點一線地來回,每天思考的除了電影還是電影,現在聽雨點劈裏啪啦打在雨衣上,踩着單車在薄薄的積水裏用力蹬出去,口鼻中滿是冰涼潮濕的空氣,真是形容不出的暢快。

他頂着撲面而來的涼風和雨水,對身邊的傅澤明大聲說:“在前面岔口右拐,我們先去羅漢寺!”

傅澤明轉頭看過來,他穿着深藍的鬥篷雨衣,被雨帽和口罩遮住俊美的臉,只露出一雙帶笑的眼睛。

祝夏被那一抹笑晃了下神,他之前覺得只要戴上雨帽和口罩,傅澤明肯定不會被認出來,現在又不那麽确定了,人要是好看到一定程度,就算只露出眼睛也會非常好看。

羅漢寺在市中心,是建于北宋的古寺,千百年間滄海桑田,周圍摩天大樓拔地而起,高樓間矮下一截圍出這座老廟,看着也別有意趣。《請神》劇組以後會來這裏取景,劇本設定啞巴老師傅住在這座寺裏,呂家人請文曲星君、地頭蛇請關二爺、啞巴老師傅造像的戲,都要在羅漢寺拍,而“呂恩”和“小狗”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裏。

兩人騎到羅漢寺門口,靠邊把自行車停好,花二十塊買了兩張門票,每人還可以領一支蓮花蠟燭與三支香。這裏平時香火很旺,雨天卻不會有多少人來,今天又是工作日,進廟門後他們一個游客也沒瞧見,倒是正合心意。

祝夏拉着傅澤明去大香爐前焚完香點完燭,就去羅漢堂看五百尊羅漢。

藻井上垂着一盞盞吊燈,将一尊尊羅漢的姿态神情照得纖毫畢現,造像們或喜或怒、或慈或悲,靜靜坐觀兩個少年從他們身邊走過。

祝夏和傅澤明在低聲讨論劇本,雖然羅漢堂裏沒有其它人,但有五百尊羅漢注目,他們便不自覺放低了音量。

“劇本裏說小狗在羅漢寺裏故意撞了呂恩一下,那小狗是第一次見呂恩就看他不順眼。”祝夏說着,還輕輕撞了一下傅澤明的肩,只是力道太輕不像不順眼,像兩個人在鬧着玩。

傅澤明卻很配合,被撞地向後一退,他現在沒有戴口罩,站穩後微微皺起眉看向祝夏,片刻後轉開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頭,漠然地從祝夏身邊走過。

祝夏知道傅澤明是在演“呂恩”被撞後的反應,佩服地說:“你們到底怎麽能說演就開始演?我每次演之前,都要醞釀好一會才演得出來。”

說演就演沒什麽厲害的,能在表演時把握住人物的感情尺度才比較難,祝夏現在是坐擁寶山不自知。傅澤明看着祝夏亮亮的眼睛,想誇誇他,但方戎又交代過不要誇,他就只能分享自己的方法和經驗:“表演其實就是神情語言和動作,這些都受角色性格驅動,要是知道人物性格,你就去想這種性格的人會做什麽反應,如果不知道人物性格,你就先給他預設一個性格,這些不難,就算暫時做不到,你也很快就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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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最後一句時語氣很肯定,祝夏聽着像被誇獎了一樣,又笑得露出虎牙,問:“我們的對手戲被排在什麽時候?”

“下周,怎麽了?”

“想和你演對手戲。”

傅澤明“嗯”了聲。

出羅漢堂,為保險起見傅澤明又戴上口罩,倆人冒雨去看古佛岩,結果遇到了兩個打着傘的女孩子,下雨天雖然游客少,但也會有喜靜的游客專挑這時候出門。

那兩個女孩應該是在念大學或剛參加工作,這個年紀的女性正是傅澤明粉絲的中堅力量,祝夏一下緊張起來,覺得轉身就走反而太明顯惹人注意,便拉着傅澤明慢慢地往旁邊逛,努力營造出自然離開的假象。

那兩個女孩子還是注意到了他們,雖然沒有過來搭話,目光卻一直若有若無地飄來,假裝不經意地看他們一眼後,兩個女孩子帶着奇怪的笑容互相說悄悄話。

祝夏懷疑她們已經認出傅澤明,只是還沒确認正在讨論,他不敢在這兒繼續停留,馬上拉着傅澤明跑出羅漢寺。

接下來騎車去朝天門碼頭,因為昨夜的暴雨,嘉陵江與長江水位猛漲,渾濁的江水滔滔向前奔湧,江邊廣場空蕩蕩的,水上有幾艘渡輪。劇本裏沒有和朝天門碼頭相關的戲,但“呂恩”和“小狗”一定曾來過這裏,也看過雨霧中的江面和隔岸遙對的大樓。

“小狗和呂恩在羅漢寺之前,可能就在這裏見過了,只是那時候他們都不認識對方。”祝夏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傅澤明問:“小狗為什麽要來這裏?”

祝夏猶豫了一會,說:“因為想媽媽,你說呂恩來這裏幹嘛?”

傅澤明看着江上的來去的渡輪,回答:“想坐船離開家尋求改變,又沒有勇氣。”

在三十年前的重慶,也有兩個年輕人來過這裏,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迷茫的未來,虛拟和真實的界限在這個瞬間變得模糊,他們仿佛觸摸到了另一個靈魂的局部,再用自我意識去将空白的部分補全。

到吃午飯的時候,因為下雨天路邊攤都不擺,兩人又不敢去店裏吃,吃飯的時候傅澤明肯定要摘口罩,兩人只能就近找店打包了兩份三兩小面,在廣場邊的門洞下避雨把面吃完。

吃完飯又騎了很長一段路去黃桷坪,四川美術學院的老校區在那裏,川美附近有很多賣畫材的小店。

“呂恩”愛好畫畫,常去黃桷坪買畫材,但他有幾個混混同學在那一帶混,看見他就搶他的錢,那幾個學生又很敬畏小狗這種真正混黑社會的,有一次他們搶“呂恩”被“小狗”撞見,馬上把搶來的錢都交給“小狗”,但“小狗”不僅拿走了錢,還拿走了呂恩背包裏的那本《尋找無雙》。

這次是祝夏先演,他跳下自行車大力推了傅澤明一把,手上沒有留力,傅澤明被推到撞到牆壁,語氣冷靜而麻木地說:“錢包在左邊兜。”

祝夏一手揪住傅澤明的雨衣領子,一手從傅澤明的褲兜裏摸出錢包,打開瞥了眼,撇撇嘴用重慶話說:“有錢人屋頭的少爺嘛,背包遞給我,我也要。”

“你們在爪子!”

傅澤明正要接下去演,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呵斥,一個四十出頭的重慶大叔,打着傘向他們大步走來,渾身散發出正義的氣息,義正辭嚴地繼續說:“小夥兒長得人高馬大的,讓丁丁點兒個兒的娃兒搶哦!那個娃兒把錢包還給別個!”

祝夏本來拉着傅澤明要跑,但聽到“丁丁點個兒”幾個字,立刻被摸了逆鱗,怒道:“你說哪個丁丁點個兒!”

傅澤明忙扯住祝夏,把他拽上單車,兩人騎着自行車“哧溜”一聲滑遠了,留下重慶大叔茫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被害人為什麽要和搶劫犯一起跑。

回酒店附近,天已經全黑了,雖然夏天黑得晚,但雨天黑得早。兩人騎了一天自行車,就是電動的現在也騎地腿軟,他們經過洪崖洞時将車靠邊停好,慢慢走回酒店。

洪崖洞是臨江的吊腳樓建築群,一到夜裏就燈火輝煌,亮光倒影在江裏,被顫動的江水拉成一條條長長的光帶。

祝夏還對那句“丁丁點個兒”耿耿于懷,走着走着忽然問:“我這個身高難道算矮?”問完他看了眼傅澤明一米八四的身高,又覺得自取其辱,絕望地按住眼睛說:“算了別理我,我追過的一個女孩子就嫌我不夠高。”他按住眼睛就看不見路,差點被一塊翹起的地磚絆倒,傅澤明伸手一把拉住他。

祝夏站定後感覺世界充滿惡意,氣得猛踹地磚。

傅澤明在旁邊看他踹地磚,有點想笑,問:“你現在有一米七六嗎?”

祝夏不踹了,悻悻回答:“一米七四。”

傅澤明想了想覺得還好,說:“十六歲這麽高差不多,你還會長。”

兩人繼續往酒店走,祝夏苦惱地說:“不好說……算了,告訴你我為什麽對重慶熟吧。”

傅澤明便等着聽。

祝夏的語氣頗為後悔:“我昨年和同學打了個傻逼的賭,賭我能不能只帶五百塊錢在重慶過完暑假,我贏了他就送我一套絕版樂高。”

傅澤明不會跟人打這種賭,但不妨礙他覺得這件事有趣,追問道:“然後呢?”

祝夏的語氣已經變得悔不當初:“然後我就來重慶,怎麽算五百都不夠花,住青旅買六人間一個床位都要二十五一晚,去掙錢好多店又不招未成年,只有當棒棒——就是當挑夫,找個竹竿就算入行,我擔了一暑假大包肩膀差點擔廢!”說到這兒,他瞥一眼自己和傅澤明的肩膀高度,皺起眉道:“照理說我今年該猛長個子,不知道是不是昨年當棒棒壓着骨頭了,今年都沒怎麽長……鄭藝博就是個傻逼!我竟然跟他賭我也是傻逼!”

聽起來是件辛苦的事,祝夏說來就很好笑,不過現在笑祝夏大概會生氣,傅澤明努力忍住笑意。

回酒店後,傅澤明先跟提心吊膽了一天的元元打電話,然後和祝夏一起脫掉雨衣,兩人上半身衣服還算幹,褲子卻一直濕到了大腿,應該是騎自行車時被路面上的積水濺濕了。

等都換下濕衣服,傅澤明仍然讓祝夏先去洗澡。

祝夏“哦”了聲走出卧室,片刻後往門內探頭,說:“傅澤明,你拍完電影來我家玩。”

傅澤明長長的睫毛垂下,又擡起,他黑色的瞳仁倒映着燈光,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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