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當隔音耳機戴到第四天,祝夏的新鮮勁兒完全過去,開始覺得不舒服。

世界變得太安靜了,就會很無聊,很多事情都不能做。想看電影,只能當啞劇看;想聽歌更是不可能;打打游戲,沒聲音打起來也不帶勁。

因為交流起來困難,別人越來越少和他說話。王萊嫌麻煩,現在完全不搭理他;林韻倒是準備了個小本子,祝夏跟她說話,她會把回答寫在本子上,但兩個人沒有共同話題,聊不到幾句就相對無言。做飯的阿姨、照看花園的園丁、打掃的鐘點工更不會在他身上浪費時間,這讓祝夏感覺自己變得多餘。

只有傅澤明還像對待正常人一樣跟他聊天,但他們倆聊一次也夠折騰,祝夏不想折騰傅澤明,就憋着盡量少說話,只是比以前更黏傅澤明,傅澤明走哪兒他跟哪兒。

他開始理解“周雪生”的順從,不是被欺負了選擇逆來順受,而是他明白自己和其它人不再一樣,他變得多餘和麻煩,他不想一個人,所以只要有人願意和他呆在一起,他就願意順從那個人。

下午,傅澤明坐在落地窗前跟元元發消息,元元把所有寵物的近照發給他看,他到文嘉儀這兒來之後,家裏的小動物暫時交給元元照顧。

祝夏坐在傅澤明對面,趴在圓茶桌上打盹。因為白天戴着耳機什麽也做不了,他開始沉迷夜間活動,每晚摘了耳機就熬夜看電影、打游戲,早晨爬起來上手語課,下午做完減重鍛煉再找時間補眠,但他補眠的時候也挨着傅澤明。

收到最後一張垂耳兔照片,傅澤明點開看了兩分鐘,準備退出微信,元元卻又發消息問:老板,祝夏現在幹嘛呢?

傅澤明看向對面,祝夏閉着眼将半邊臉埋入臂彎,稍長的頭發向一側垂落,露出另外半張臉的飽滿額頭與一段脖頸,還微微張着嘴,隐約可見雪白的牙齒。

這個睡相有點蠢,傅澤明調出手機相機将鏡頭對準面前的人。

“咔”一聲響,不是快門的聲音,是房門開了,林韻站在門口,看着傅澤明給祝夏拍照。傅澤明收起手機。林韻走進屋子,她看一眼正在睡覺的祝夏,放輕了聲音:“我的耳墜可能掉在這裏了。”她的耳朵上只挂着一只耳墜。

傅澤明站起來戴上眼鏡,也壓低聲音說:“我幫你找。”

林韻向傅澤明道謝。他們的态度都疏離有禮,就算有一位清醒的第三人在場,也決計看不出這兩個人曾交往過。

陽光鋪入半間屋子,傅澤明在窗子這邊找,林韻在吧臺那邊找,祝夏戴着耳機伏在桌上好夢正酣,對一切無知無覺。

沉默維持了五分鐘,女孩子輕輕說:“第一次看到你給人拍照。”

傅澤明已經找到沙發附近,聞言望向林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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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覺得分手之後可以做朋友,但他們并不是這種人。分手後兩人都删除了對方的聯系方式,偶爾在工作場合碰面也就是笑笑或者點點頭。傅澤明對林韻的搭話有些驚訝,回答:“我不怎麽拍照,因為不擅長攝影。”

“是這樣啊。”林韻說,“雖然曾經是男女朋友,但我好像不太了解你,你應該也是才知道我會拉小提琴?”

畢竟只交往了三個月。傅澤明真心誠意地稱贊:“才知道,你拉琴很好聽。”

“我當初沒有真心想分手。”

傅澤明翻靠墊的動作停住了。

林韻正在檢查地毯,孤零零的墜子輕輕晃動,在陽光下流光溢彩,與她的容貌相得益彰。第一句說出來,後面的話就會更容易,她自嘲地說:“因為很少約會,你也不太主動,一次喜歡我都沒說過,我想幹脆把話說得嚴重點,讓你對我多上心,沒想到真的分手了。”

傅澤明沉默片刻,說:“對不起。”

“不用道歉。”林韻覺得尴尬,“我只是……當年說不出口,但一直想知道,你那時候是不是不喜歡我?”

雖然那時的心動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但的的确确發生過。傅澤明意外林韻會這麽想,他回答:“那時候我喜歡你。”

林韻看起來比傅澤明還意外,但随即釋然:“謝謝,好歹我沒有一廂情願。”扒開地毯的長絨,一只耳墜閃閃發亮,她拾起那只墜子站起身,笑道:“找到了,再見。”這個笑容非常客氣,是他們已經确立的界限。

林韻退出屋子,帶上房門。

四天後,文嘉儀回來了,召集大家開會。過去四天,林韻和傅澤明的狀态看起來變化不大,而王萊因為暫時戒煙戒酒,整個人處于一種肉眼可見的不快中,祝夏則萎頓不少。

小會客室裏又充滿了紅茶的香氣,文嘉儀連日奔波,在熟悉的舒适環境中流露出了疲憊的神态,她啜了口茶,說:“今天開會談兩件事,一是想知道你們對角色有沒有新的想法,第二件關于外景,先聊角色,就從……林韻你先,書單你看到哪兒了?”

林韻手上拿着這幾天看書做的筆記,她把筆記本遞給文嘉儀,說:“剛剛看完《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文嘉儀接過筆記本,一邊翻閱一邊示意她說下去。

林韻說:“我看到書裏有一句話,‘每一位典範女性天使般的謙遜外表之下,都隐藏着無可遁形的根深蒂固的自我’,我猜編劇是不是看到這裏,決定寫‘吳小曦’。”

“下周三位編劇會一起來開會,你到時候可以問他們,繼續說吧。”

“‘沈真’和‘沈越’回憶‘吳小曦’時都是她好的一面,溫柔、聰慧、善解人意,是毫無瑕疵的女性範本,但如果她真的那麽完美,就不會利用‘沈越’來隐藏和‘沈真’的戀情,她應該膽小、自私,一直在害怕,有一天忽然死了,就解脫了。”

文嘉儀問:“她害怕什麽?”

林韻皺了下眉,答案讓人不愉快:“害怕別人知道她不一樣,她愛女人,然後也被當成瘋子關起來。”這是劇本裏的一處劇情,沈氏姐弟回鄉之後,在探尋過往中得知鎮上的一個瘋子前幾年死了,小時候他們不懂,大人也不會告訴他們,長大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同性戀,被發現後父母希望把他打改過來,結果改沒改過來,人被打瘋了。

祝夏看劇本的時候,發現回鄉探尋過往這一段好像很溫情,“沈越”和“沈真”記憶裏都是“吳小曦”的好,但注意一下細節,全在發刀。

文嘉儀也看完了林韻做的筆記,她把本子遞回去,笑着說:“非常好。”又轉向王萊說:“那你第二個。”

王萊今天和林韻坐一張沙發,她抱着一個抱枕,語氣堅決地說:“我想抽支煙。”文嘉儀和她對視片刻,無奈地妥協:“你現在別抽,也只能抽一支。”

王萊肯好好聊天了:“我和林韻之間,她是主導者,雖然看起來我比較強勢,但在這段關系裏,是我在追随她。”

林韻有些不自在,說:“萊姐,說的時候用角色名吧。”

王萊倒不堅持,無所謂地換了稱呼:“‘沈真’的回憶裏,是‘吳小曦’先向她表白,‘吳小曦’似乎很迷戀‘沈真’,但一起做老師是‘吳小曦’提出,利用‘沈越’隐瞞戀情,‘沈真’不願意最後還是妥協了,‘沈真’提出過兩次分手,最後都回到‘吳小曦’的身邊,她十倍迷戀着‘吳小曦’。”說到這裏,王萊輕輕一笑,蔑視地總結道:“可憐。”

文嘉儀只當作沒聽到王萊最後一句。

接下來是祝夏,他昨晚也熬夜了,往常這個點應該是他補眠的時候,但現在只能強打精神撐起眼皮開會。

文嘉儀看祝夏一臉倦意,關切地問:“昨晚睡得不好?”

祝夏有點心虛地說:“我最近都是淩晨三點左右睡的。”

“怎麽這麽晚才睡?”文嘉儀的神情裏寫着明知故問。

看到文嘉儀這樣,祝夏反而不心虛了,他如實說:“白天太無聊了,沒事做,戴耳機的時候我很麻煩。”

傅澤明看他一眼。

文嘉儀現在的神情是意料之中,她問:“你現在覺得‘周雪生’喜歡誰?”這是電影裏的暗線,另外三個人也有些在意這個問題。

祝夏這幾天無事可做也不想睡覺時都在想這個問題,而且自覺想出了眉目,他頗為自信地說:“我覺得他暗戀‘吳小曦’,不管‘吳小曦’本身是什麽樣的人,在回憶裏她的确最溫柔有耐心,最可能不嫌和‘周雪生’交流起麻煩,所以‘周雪生’會喜歡她。”

文嘉儀笑道:“有道理,那就喜歡‘吳小曦’。”她沒有再問傅澤明,開始說外景的事,因為傅澤明的問題不是這些。

這四天文嘉儀去了一趟安徽歙縣,“沈越”、“沈真”、“吳小曦”、“周雪生”的故鄉就定在新安江邊上的一個小鎮。這個鎮子是文嘉儀花了半年時間,走過江西、浙江、安徽、福建的幾十個小鎮村落最後選定的地方,是個典型的南方漁業小鎮。鎮子裏都是舊式門板店面,有古色古香的宗祠建築,鎮子邊上的紫陽山上還有一間書院,很符合劇本裏要求的封閉守舊的南方水鄉。

鎮子裏的大部分居民都在幾十年中陸續搬遷,只剩十來戶人家留守,文嘉儀沒花多少工夫,就把小鎮租了下來。劇組已經過去了一部分人布置場景,文嘉儀這次就是去看效果,看完她有了新念頭。

“開機時間定在十二月六號。”文嘉儀說,“我想,你們可以提前一個月去那個鎮上住一下,感覺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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