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大雪入夜後也沒有停止,大家收工回老宅。白天留下的腳印被新雪覆蓋,雪地又是一片平整無暇的白色。
元元走在前面,一邊跟何雅晴通電話一邊打電筒照路,祝夏和傅澤明默默地走了一段,祝夏忽然問:“哥,我這幾天是不是挺丢人的。”
傅澤明偏頭看過去,光線昏暗,他看不到祝夏表情,但從聲音裏可以聽出他的茫然和低落:“以為自己了不起,像個白癡一樣得意,剛剛王萊瞟了我一下……”祝夏停頓了一下,在腦海中回憶起那個眼神,有點惱火地說:“她看不起我。”
“她沒有。”傅澤明說。他記得王萊那一眼,那的确是個讨厭的眼神,有毫不掩飾的敵意,誰也不會對自己看不起的人有敵意。
最近所有工作人員都很有壓力,因為劇組的氛圍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這種緊張主要發生在演員之間,與其說大家是在拍攝,不如說是在較量。林韻頻繁地和編劇通電話,祝夏和傅澤明空閑時在房間裏讨論對戲,王萊則開始失眠,并且加倍敵視祝夏。
而到目前為止的較量中,王萊是勝利者,她有天賦,也擁有近十年的經驗,她吃的NG最少,進狀态也最快。祝夏還是讨厭王萊,但他開始花更多時間注意她,學習她怎麽處理細節,甚至是有些沉迷她诠釋的痛苦。
祝夏未曾有過那樣的體驗,不能體會這痛苦的來源,但他隐隐察覺,“沈真”的痛苦與“周雪生”的痛苦,并無不同。
剩下的少年回憶劇情比預想中更快拍完,那回憶就還剩成年後的三場。但拍到第一場,傅澤明和祝夏頻頻NG。這場是“沈越”和“吳小曦”在老家擺酒訂婚,“沈真”和“周雪生”作為親人和朋友參加。
當天提前結束拍攝,下午文嘉儀請傅澤明喝茶,在安徽她也入鄉随俗,沏了本地的祁門紅茶。
文嘉儀将茶杯放在傅澤明面前,提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傅,你會畫畫嗎?”
傅澤明如實說:“不會。”
“承認不會,好像讓你不高興了。”文嘉儀說。
傅澤明其實不喜歡聽文嘉儀講戲,她剖析角色之前,總愛先剖析一遍演員,他答道:“有一些,我對這方面不擅長。”
文嘉儀點點頭,評價:“你和‘沈越’最大的相同點,是你們都高傲而誠實,我喜歡這點。”
傅澤明沒說什麽,但在心中疑惑地思考,自己什麽地方給文嘉儀留下了高傲的印象。
文嘉儀也不解答,又說回畫:“你不會畫畫,那有沒有喜歡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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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澤明在記憶中檢索,勉強提了一個:“有段時間喜歡布格羅。”
“傳統典雅的代表。”文嘉儀似乎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我一直認為,如果你學畫,應該會畫得不錯,大多數學畫的人,初期都在臨摹寫生,是為了學習正确的形狀、正确的光影、正确的骨骼肌肉……因為正确會美,起碼令人習慣舒适,就像大家習慣天是藍色,雲是白色,你的表演也很正确。”
“這有什麽問題?”
“你在用正确給自己設限。”
傅澤明忽然說不出話了。文嘉儀觀察他的表情,聲音變得柔軟了一些:“這很正常,很多演員會本能地給自己設限,林韻也是,這是演員對自我的一種保護,但還有很小的一部分演員,從來不懂什麽是限制,他們一般被稱做天才,比如祝夏和王萊。”
傅澤明沉默了很久,終于說:“我不是天才。”他忽然明白文嘉儀為什麽認為他高傲,他不是天才,沒有那麽優秀,更不是神,只是承認這樣的事實,他竟然感覺到挫敗。
文嘉儀說:“如果你不是,你就拿不到‘沈越’這個角色。”
傅澤明的臉上終于有了外露的情緒,他詫異地看着文嘉儀。
“正确很不容易,它是履行和控制的結果,能把握好正确已經是一種天賦,但有時候失控和錯誤更為輕松迷人。”文嘉儀臉上的笑容很淡,也很篤定,她看着傅澤明,“接下來的問題你不用回答我,你只需要誠實地告知自己——”
“你曾因為感到快樂反而憎恨誰嗎?”
“你深深地嫉妒過別人嗎?”
“你對某個人有過欲望嗎?”
傅澤明避開文嘉儀的眼神,他看向窗外,烏桕樹的枯枝橫斜,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
文嘉儀心中正大為可惜,但她随即聽到青年的回答:“是的。”
河邊的有一排烏桕樹,幹枯的葉子在枝頭搖搖欲墜。因為下午傅澤明被文嘉儀找去開會,林韻也和王萊在一起讨論,祝夏沒人能對戲,今天又NG太多次心裏發悶,便和方戎去河邊釣魚。祝夏這些日子已經恢複了以前的食量,但看起來比剛到群羅時又瘦了點,他将細細的魚線垂入河中,然後看着水面上的小小漩渦出神。
上午NG的最後一遍,文嘉儀問他:“‘沈越’和別人訂婚,你怎麽會是這樣的表情?”他看了那些NG鏡頭的回放,看自己表現出各種樣子:傷心、輕松、了然。
但文嘉儀仍然問他:“你怎麽會是這樣的表情?”
祝夏兜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方戎“日”了一聲,怒道:“我剛要拉線啊!魚都讓你吓跑了!”祝夏摸出手機看了眼,是文嘉儀的電話,也不管什麽魚不魚了,接起來“喂”了一聲。
電話裏的人說:“祝夏,你現在能不能來我這兒一趟?”
祝夏無端松了口氣,回道:“行,我馬上過來。”說完挂了電話拔腿就跑。
方戎忙叫住他:“等等等等,你幹嘛去?”
祝夏頭也不回地邊跑邊說:“方叔叔你幫我把魚竿帶回來,文導找我去開會。”
方戎看祝夏一溜煙已經跑出老遠,不耐煩地“啧”了聲,想了想,還是丢下釣竿跟上去。
文嘉儀的房間原來是老宅舊主人的書房,分裏外兩間,裏面是卧室,外間改造成客廳,平時需要開小會大家就到這裏來。
文嘉儀問方戎:“我好像沒有請你一起來?”
“我就順便過來喝口茶,你們不用理我。”方戎覥着臉說。
文嘉儀給他倒了杯茶後,當真不再理他,她轉向祝夏和傅澤明,這間屋子雖然增添了一些家具,但仍然簡陋,可這兩個年輕人坐在這裏,那些陳舊與簡陋就變成了歲月恩賜的痕跡。
文嘉儀說:“我希望你們接個吻。”
方戎一口茶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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