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關于看日出的故事
“去看日出吧。”陶鳴說。
于是兩人一龜、一貓開始背着背包走向東郊的“倒懸金鐘”。倒懸金鐘的外形就是倒挂着的鐵鐘,遠遠看去像是盛開着的花。
陶鳴的體力一直不太行,跟烏龜先生的步調一致,流浪貓就快多了,不時串進林間看有沒有蛇和老鼠。至于沈顧,永遠就像是個影子一樣,沉默而無存在感。
爬到半山腰,沈顧居高臨下地直喘氣的一人一龜,揚了揚手電筒:“要趕不上日出了。”
陶鳴抱起烏龜先生:“在這裏看也可以。”
沈顧打量了一下四周,指指轉角的一塊大石說:“去那邊。”
兩人一龜一貓就坐在半山腰的大石頭上等日出。
沈顧選擇的方向沒有錯,前方沒有任何可以阻擋視線的東西,舉目望去,整座城市都在眼下。
初升的紅日,暖融融的朝霞裏有一只只只能見到黑影的飛鳥翺翔而過。遠方樓宇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撫慰着孑立的彼此。
這是一個孤獨的城市。
人就像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樓房一樣,永遠隔着那麽一段距離,怕天災,怕人禍,怕對方倒下時會危及自己——只能孤獨地、努力地挺直背脊,當做是為了所謂的夢想或理想迎向新的一天。
直到變成整整齊齊的墓碑。
所以在遇到“同類”的瞬間,會把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洩露出來——因為想過太多遍,想要跟人傾訴太久,因此幾乎是脫口而出。
也因此,對于有自己的執着而沒有失去希望的人,陶鳴的異能是無效的。
這就是他為什麽總是遇到那麽多傷心的故事的原因。
陶鳴遇到過的——從老人到孩子,從貓到狗,從大樹到小草——都陷入到一種極端的孤獨之中。他們也許表現得很堅強,但是那種“無論是誰,跟我說說話吧”的渴望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掩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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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顧卻不一樣。從沈顧看自己的第一眼開始,陶鳴就知道他不一樣。
見面的那一刻陶鳴清楚地感覺到,沈顧同樣也被“同類假象”迷惑。然而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波動,那雙黑色的眼睛就好像彙聚了整個夜晚的黑暗,沉沉地看不到底。
就好像再也不會為任何事驚喜,也不會為任何事難過——即使是遇上讓很多人渴望或者排斥的“同類”。
陶鳴第一次那麽渴望去分擔一個人的黑暗。
因為心裏那種悶痛的感覺是那麽地熟悉。
就好像在那些睜大眼坐在路燈下等待天亮的夜晚裏已經預演過無數遍。
這時太陽慢慢升上半空。
沈顧閉着眼睛躺在大石上睡覺。
陶鳴悄悄從背包裏翻出一封少年軟件設計賽的報名表,輕手輕腳地放到沈顧胸口,然後也躺下補眠。
不久以前烏龜先生告訴陶鳴,沈顧媽媽偷偷哭的時候洩露了當初的真相。沈顧爸爸後來換了崗位,工作比較危險,也比較忙碌,每次出任務都讓沈顧媽媽非常擔心。久而久之,沈顧慢慢就疏遠了沈顧爸爸,性格也變得孤僻。
那次家裏通知沈顧回家,為了不刺激他,說得語焉不詳,所以他并不知道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等他真正明白過來以後,除了對沈顧媽媽加倍地好以外,整個人變得更沉默。
那一次,沈顧就是在準備這個少年軟件設計賽。那時他在無聲地與父親展開冷戰,他發誓要學得最好,要拿到最多的獎,要在父親不看自己、不再愛這個家的時候過得更好。
當他意外聽到“真可憐啊,子彈穿過那個警官跟他兒子的合照……”“聽說他兒子很厲害,是個優等生”的對話時,才自己錯過了多麽珍貴的東西。
那僅有的、可以留下好回憶的日子,被他用來怨憤了。
悔不當初。
等陶鳴醒來的時候,沈顧已經不在大石上。
陶鳴抱着烏龜先生:“他是不是生氣了?”
烏龜先生看了他一眼,說:“你睡着後他坐了起來,看了兩眼就把那張紙撕得粉碎,大概是生氣了。”
流浪貓不知什麽時候重新出現,爪裏還按着只棕色的瘦老鼠。它擡起頭說:“你沒有做錯,必須要走出來,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發現爪下的棕鼠在掙紮,它放了又抓抓了又放地耍玩了一會兒,道:“你太瘦了,走!我帶你去找食物,養肥一點我再吃你。”
流浪貓朝陶鳴揮揮手,帶着棕鼠走了。
烏龜先生說:“真是只奇怪的貓。”
陶鳴邊捧起烏龜先生往山下走邊疑問:“是嗎?”
烏龜沒有回答,反而問:“它就是以前想跟狗做朋友的那只貓?”
“是啊。”
“這次它大概想跟老鼠做朋友。”烏龜先生又說:“真是只奇怪的貓。”
“不奇怪啊。”陶鳴說:“你也跟兔子做朋友。”
“我只蠢了一次。”烏龜先生說:“它蠢了一次又一次。”
“但是你只交到一個朋友。”陶鳴說:“灰灰交到了一個又一個朋友。”
烏龜先生不說話了。
陶鳴把烏龜先生送回沈顧家,沈顧不在。
陶鳴有點難過。
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裏看着鴿子們忙碌地覓食。
這些鴿子從來不跟他說話,因為它們都活得很開心。
可能是因為看得格外仔細,陶鳴看到了一只落單的鴿子。它正一遍又一遍地啄咬一朵玫瑰花的花枝。
陶鳴蹲到它身邊問:“你吃玫瑰嗎?”
鴿子說:“不。”它問:“你看過快樂王子嗎?那個王子,把所有東西都送給了別人,他什麽都沒有了。”
“啊?”
“我的一個朋友。”鴿子說:“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別人,現在一個人躺在病床上。以前他就很喜歡給我講故事……雖然他看不見,不知道我是同一只鴿子。”
“所以你想給他送一朵玫瑰。”
“是的。”
陶鳴幫鴿子把玫瑰折了下來,鮮紅的花瓣像是怒放的火焰,給人無限生機的感覺。
“可惜他看不見,不然他會更高興。”陶鳴說。
“他可以聞一下它的香味。再見,謝謝你。”鴿子銜着玫瑰飛遠。
“呆子。”沈顧的聲音又再從天而降。
陶鳴擡頭一看,沈顧拿着張罰單站在玫瑰花叢旁。
沈顧繼續說:“亂摘花,公園管理員給你發的,記得去繳罰款。”
陶鳴又驚又喜:“你不生氣了?”
沈顧說:“你好像忘了,今天是周一。”
“啊?”
“我回學校請過假了。”沈顧說:“你自己看着辦。”
“怎麽可以這樣!”陶鳴很沮喪:“果然還是生氣……”
“你也參加。”
“什麽?”
“你也參加,”沈顧從書包裏拿出兩張報名表:“我就去。”
“我不會……”
“我教你。”
“那我回去請假!”
“其實我幫你請了。”
陶鳴驚喜:“果然沒有生氣嗎?”
“從經典編程語句開始背起。”沈顧說:“第一天先背一百句,以後逐步增加。”
“……果然還是在生氣。”
沈顧頭也不回地走了。
陶鳴快步跟上:“能不能少一點啊?”
“不能。”
“就一點好不好?”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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