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關于珍珠的故事

你有沒有很要好的朋友?

***

陶鳴沒有跟着沈顧他們飛到大洋另一邊,因為他覺得他什麽事都幫不上忙。沈顧本來想賴賬不去,陶鳴卻認真地對他說:“好孩子要言而有信。”

沈顧看着他那黑溜溜的眼睛,很快屈服了,和韓東生一起搭上了遠行的飛機。

陶鳴也有事要忙,因為鬼眼大叔送給他一個烏貝。它是活的,長得像河蚌,但是殼子更漂亮一些。那兩葉貝片總是緊緊閉合,仿佛是一只永遠也不會再睜開的眼。

這天天氣很晴朗,烏龜先生在大樹底下喂白乎乎的小狗兒阿東吃胡蘿蔔,它遞上去,阿東嗅了嗅,不吃;它再遞上去,阿東扭開頭,搖搖擺擺地退了兩步。烏龜先生生氣了,把胡蘿蔔扔掉,腦袋縮進殼裏,似乎再也不樂意伸出來。阿東圍着圓圓的龜殼轉了幾圈,伸出舌頭舔舔,再舔舔。烏龜先生還在生氣,悄悄伸出腿來退後了兩步。

阿東沮喪地耷拉着腦袋,然後就不甘不願地開始咬烏龜先生扔到一邊的胡蘿蔔。

烏龜先生伸出腦袋來,安靜地看着阿東,臉上有點迷茫。然後他突然一扭頭,跑到後院的那棵楓樹下縮起四肢、腦袋和尾巴。阿東追過去,烏龜先生不許它靠近,說它想睡覺。

阿東只能跑去找正在帶烏貝曬太陽的陶鳴。它說:“我知道烏龜先生不想睡覺。”

陶鳴有點疑惑:“啊?”

阿東似乎只是想找一個人傾訴,事實上也只有陶鳴能聽見他傾訴,所以即使陶鳴好像聽不懂,它還是說:“烏龜先生是想把我養成一只兔子,它以前和一只兔子是好朋友對不對?我聽我媽媽說過,那時候小兔子和烏龜先生是被一起買回來的,那家的孩子想要看龜兔賽跑,就把它們養在一起。它們成為了好朋友……後來孩子們看膩了這種把戲,只想留下毛絨絨的兔子。主人家把烏龜先生放進魚缸裏養着,說養幹淨就熬湯喝。兔子為了救烏龜先生,竟然跑到窗臺上把魚缸撞到樓底下——因為這件事,兔子差點被主人宰了,是你的朋友救了它。後來烏龜先生就跟到了你朋友家裏。”

陶鳴說:“烏龜先生和兔子真是很好的朋友。”

阿東說:“是的,聽媽媽說兔子白白的,個兒跟烏龜先生差不多,有點兒呆——它秋天甚至會把楓葉當胡蘿蔔來吃。烏龜先生嘴很毒,可它的心其實可心軟了,媽媽以前跟它和兔子說過想吃一次櫻桃,上次媽媽快要死的時候,烏龜先生特意叼來好幾顆給媽媽,還把我帶了回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晚上那紅豔豔的、酸甜酸甜的櫻桃看起來漂亮極了……”

陶鳴說:“啊,難怪那時烏龜先生叫我和阿顧一定要記得買櫻桃。”

“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烏龜先生也很好,我很喜歡它的,比喜歡吃肉更喜歡。”阿東說:“但是你看,我越長越大了,不那麽像兔子了,也一點都不愛吃胡蘿蔔,烏龜先生一定不喜歡我了吧?”

陶鳴一愣,有些想不清楚其中的關系:“烏龜先生喜不喜歡你,和你像不像兔子、喜不喜歡吃胡蘿蔔有什麽關系?阿顧他不愛吃小甜餅,我還是喜歡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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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東看着陶鳴毫無雜念的眼神,說道:“不,你不懂。”然後它耷拉着尾巴,跑到開向後院的那個窗臺上,隔着玻璃看着楓樹下的烏龜先生。溫暖的養過落在它白白的絨毛上,有點兒刺眼,它看着透過葉隙落在烏龜先生身上的光點,呆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如果我是一只兔子就好了。”

陶鳴偷聽到這一句話,又蹑手蹑腳地走回前廊。他趴在玻璃缸前對同時沐浴着陽光和清水的烏貝說:“即使阿東是兔子,也不是當初那一只兔子吧……烏龜先生一定會和阿東成為好朋友的對不對?烏烏你陪我說說話吧。”

烏貝還是安靜地躺在玻璃缸底那層柔軟的細沙上面,除了偶爾吐出的閃亮的小水泡可以證明它還活着以外,它似乎不再有半點生氣。

陶鳴有些沮喪地把下巴擱在自己手背上,一直盯着烏貝看。

不知過了多久,陶鳴突然聽到一把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為什麽總是在意這種小事情?在意一只烏龜是不是在想一只死掉的兔子,在意一只流浪貓是不是在路上迷了路,在意一只狗能不能和一只烏龜做朋友,甚至在意一只烏貝說不說話……難道你就沒有更想做的事嗎?你就不想知道我的貝片裏面有沒有藏着珍珠?”

陶鳴一愣,然後欣喜地說:“你說話了,而且說了很多!”

烏貝又閉上了嘴。

陶鳴說:“你有珍珠嗎?聽說長珍珠是因為一顆沙子進到了你身體裏面,很疼的對不對?”

“你的想法還是這麽奇怪。”烏貝說:“難道你就不想把我拿去賣錢?”

“我有錢!”

“相信我,賣掉我的珍珠,你手裏的錢可以多很多倍。”

“可是我的錢已經夠用了……”

“這就夠了?難道你不想住更好的房子?難道你不想過更好的生活?”

“現在這樣不好嗎?我覺得很好啊!”

烏貝又不說話了。

這時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陶鳴跑進去一聽,是沈顧。

他很有自覺地開始彙報自己的生活,從早上吃了什麽到烏龜先生和阿東鬧別扭都說得清清楚楚。

烏貝躺在細沙上安安靜靜地發着呆,它開始在想,也許這個小男孩會是最後一任主人,他和以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同,那種貪婪而喧嘩的争奪、拍賣、交易,似乎都在離它遠去。

這是不可思議的。

從烏貝的身體裏開始生長珍珠的那一天起,藏在身體深處的沙粒每時每刻都在給與它們難以忍受疼痛,這種疼痛開始讓它們開始不習慣安逸,同類們開始相互吹噓:“我身體裏的珍珠一定最大。”

烏貝從來沒有加入它們。

它有一個和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所以它常常會快樂得忘記痛楚,笑得很開心——沒當這時候它就會露出它的珍珠。

它的珍珠跟別的同類完全不同,那光澤是黑亮而漂亮的,正在有條不紊地生長着,這種生長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遠比整個水域的烏貝的珍珠都要珍貴。

只是它從來不會給別人看見,只會在它的朋友讓珍珠露出半個臉。

讓它覺得遺憾的是,朋友從來沒給它看過自己的珍珠。它總覺得朋友的珍珠應該是潔白而圓潤,像它的好性格一樣。

烏貝曾經把這個猜測說給朋友聽,朋友只是微微地笑着,并不回答。

當一年一次的人類捕撈季節到來時,烏貝被它的朋友出賣了。它被朋友從藏身的地方踢了出來,而朋友終于對它說出實話:“我沒有珍珠。”

從那時起烏貝就知道,世界上根本不會有一點不在意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富有、是不是優秀的人,你比他優秀太多,他會嫉妒你;你和他相差太遠,他會瞧不起你——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差距”的考驗。

為了不被立刻剖開取珠,它張開貝片給人們展露自己的珍珠,它是那麽地漂亮,那麽地誘人,最重要的是——它還在成長中。

貪婪的捕撈人果然動心了,小心翼翼地把它養了起來,而且他覺得烏貝很有靈性,每次叫它張開貝殼它都像聽得懂一樣亮出珍珠。

後來有大買家把它買走了,它就開始在不同的人手裏沒完沒了地交易。前段時間是最後一次拍賣,因為它的珍珠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增大!

可是這次怎麽會遇上陶鳴這樣的主人呢?烏貝有些想不明白。

就在這時,它的思緒突然被一陣沙沙沙沙的聲響拉回現實。擡眼看去,花園裏那棵大樹的奇特葉子正在陽光下舒展,仿佛也在閃耀着動人的光輝。

接着它就聽到大樹開口了:“你沒有你自己想象中值錢,如果陶鳴需要的話,賣掉我遠比賣掉你更有價值。”

烏貝不服氣:“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雖然稀少,但也不是沒有其他同類可以代替,但在國內,我們這種樹只有我和小樹兩棵了。要論珍貴,你不算什麽。”大樹看了他一眼:“有片遠處飄來的樹葉告訴我,你一直在怨恨你的朋友,是這樣嗎?”

烏貝驚訝地張大眼,不過它一向尊敬比自己強的人,所以它憤怒地把自己的遭遇統統告訴大樹。

時至今日,它說起那時的事仍然憤憤不平。

大樹聽完後緩緩說:“你覺得你的朋友做得不好,你就做得很好嗎?你不向你真正的對手們展示你的珍珠、争取它們的尊敬,只想着借着朋友的庇護過快樂的生活,自以為比別人謙虛是吧?——那你為什麽又總是向你的朋友炫耀你的珍珠呢?肯定不光是想和它分享自己的喜悅吧?你只是看不起其他同類,只願意和你的朋友一較高下。”

烏貝沉默下來。

“從你現在的性格看來,那時你肯定對其他同類不屑一顧,尤其是沒有珍珠的那些,你連眼神都不會施舍半個。”大樹的枝葉随着風輕輕拂動:“所以你的朋友從來不敢跟你坦白,你每一次炫耀,都會刺傷它的心,而你作為它的朋友,卻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其實并沒有那麽堅強……所以,難道你就沒有錯嗎?”

烏貝覺得身體裏的珍珠在摩擦着它的內髒,它第一次體會到一種無比清晰的痛楚,第一次覺得這不是它的驕傲,而是它的劫難。

陽光很溫暖,讓它周圍的水微微發熱。

難道它真的沒有錯嗎?有沒有珍珠,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在它們都沒有珍珠的時候,不也在那片水域中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自己後來為什麽一定要窮追不舍地讓好朋友把珍珠拿出來給自己看?

如果能早一點發現的話,早一點的話……會不一樣的,真的會不一樣的。

但是不可能永遠早一點了。

***

你有沒有很要好的朋友?你是否曾經不經意地向他炫耀過你的成功——在他遭遇失敗的時候?

希望當你和某一個人成為朋友的時候,你可以在和他分享你的喜悅的同時,也和他分擔他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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