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關于高洋的故事
獅子先生在森林落戶了。
狐貍先生不太喜歡獅子先生,不過獅子先生的到來讓森林的秩序變得井井有條。為了森林的安寧,狐貍先生還是接納了獅子先生。
陶鳴和沈顧已經開學,他們很快發現老師換了許多新面孔,比如他們的班主任不見了,換上個長着白胡子老頭。
白胡子老頭上課很有精神,但講完半節課後總會坐下歇着,閉着眼睛像是睡覺一樣。
陶鳴偷偷瞄了好幾次,總覺得這老頭子隔着眼皮也能看得見。
可能是陶鳴偷看的次數太多,白胡子老頭突然睜開眼回視他。
這時下課鈴聲剛好響了,陶鳴屁颠屁颠地跑過去問:“老師您要不要喝水?等下還是您的課呢。”
白胡子老頭颔首。
陶鳴端起一邊的水杯幫白胡子老頭跑腿。
路上陶鳴撞上了杵在後門的沈顧,沈顧眉頭微微皺緊,像是在思索什麽。
陶鳴問:“怎麽了?”
沈顧說:“真的出事兒了,年輕老師走了很多。”他看了陶鳴一眼,“我們班就換了好幾個。”
陶鳴“哦”地一聲,說:“我先去給老師倒杯水。”
沈顧目送陶鳴離開。
白胡子老頭走了出來,問道:“那是陶先生的兒子?”
沈顧點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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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老頭說:“沒有半分相像。”
沈顧說:“嗯。”
白胡子老頭說:“你也不像你父親。”
這一帶就這麽大,白胡子老頭又久居學校,對他們的情況非常了解。
沈顧沒有半點意外:“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白胡子老頭說:“很難想象你和陶鳴同學會成為朋友。”
對話到這裏就終止了,因為陶鳴已經邁着小短腿在他們的視線裏。
陶鳴把水遞給白胡子老頭:“您喝。”
白胡子老頭點點頭,說:“回去上課吧。”
晚上回到家時高洋和韓東生都過來了。
韓東生依然有點消沉,不過還是把高洋做的菜掃蕩一空。
高洋臉色很沉重。
陶鳴忍不住問:“怎麽了?”
高洋說:“教我廚藝的師父要走了,問我要不要一起走。”
陶鳴吃驚:“你不是還小嗎……”
高洋說:“我不小了,你看我長得這麽高大,力氣又足,還會做菜,給師父打下手足夠了。”
陶鳴說:“其他人也走嗎?”
高洋說:“有家裏人的肯定走不了,幾個和我情況相同的也準備一起去。”
陶鳴說:“你也不能寫信不能打電話嗎?”
高洋說:“當然不是,我們肯定是在後方的,到時候安頓下來我會給你們來電話,我會一直記得你們的。”
陶鳴很舍不得。
韓東生和沈顧都在一邊不說話。
韓東生和沈顧都比同齡人要聰明,但也僅僅是聰明而已,有些事情他們沒有機會去接觸,所以根本不了解!
沈顧沉默片刻,開口說:“到時把那邊的情況告訴我。”
高洋鄭重其事地答應下來。
直至送走高洋,陶鳴還是懵懵懂懂的。
流浪貓跑了過來,見高洋已經不在,問陶鳴:“高洋真的要走嗎?”
陶鳴說:“是啊,他說要跟他師父走。”
流浪貓坐在屋頂上望着往遠處延伸的路發怔。
棕鼠坐在流浪貓身邊,看着黃燦燦的夕陽往山底鑽下去,又看着白澄澄的月光升上山腰。
眼看流浪貓似乎要一動不動地呆到第二天,棕鼠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說:“我們去找他吧。”這個他指的是高洋。
流浪貓說:“沒有必要。”它懇求棕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棕鼠沉默片刻,轉頭跳下屋頂。
它一步不停地跑到陶鳴房間外敲窗。
第二天是周末,陶鳴正準備收拾點東西去森林那邊玩,看到棕鼠的時候有點驚訝:“你怎麽來了?”
棕鼠說:“請你幫幫大灰。”
陶鳴驚訝地問:“大灰它怎麽了?”
棕鼠坐在月光下伸出爪子抓了抓自己的尾巴——它沒有和陶鳴說過話,所以有點緊張。它組織了一下語言,對陶鳴說:“大灰它在害怕。大灰它很喜歡交朋友,它的朋友很多。但是,它其實并沒有看起來那麽堅強。它的第一任主人搬離這邊的時候抛棄了它,它看起來不在意,事實上卻被傷透了心。它的朋友很多,但它只願意幫助朋友,而不願意朋友幫它。它非常驕傲,難過也不願意告訴別人。像這次,這一次高洋先生要走,它害怕高洋先生一去不複返,又不願意去和高洋先生道別。”
陶鳴一骨碌爬起來,穿起外套:“那我去把高洋找過來!”
棕鼠說:“謝謝你!”
陶鳴說:“你要一起去嗎?坐到我的肩膀上來怎麽樣?”
棕鼠說:“可以嗎?我可是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
陶鳴說:“你看起來很幹淨,下水道雖然很髒,但你沒有沾上髒東西,你的毛毛好像很柔軟,每一根都服服帖帖地貼在你身上,”說完以後他又大膽地問,“我可以摸一摸嗎?”
棕鼠第一次聽到有人對自己提出這種要求,受寵若驚地說:“可以。”
陶鳴小心地摸了棕鼠一把,讓它跳到自己肩膀上一起出門。
沈顧本來正坐在一邊看書,聞言擡腳一攔。
陶鳴說:“阿顧我們一起去吧!萬一我找不到人的話你可以幫我找!”
沈顧黑幽幽的眼睛瞅了他一會兒,站了起來:“走吧。”說完自己已經先跨出幾步。
陶鳴抱起椅子旁的衣服追上:“外套,外套!晚上出去不穿外套會着涼的!”
沈顧面無表情地任由陶鳴幫自己穿上衣服,口裏不饒人:“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弱。”
陶鳴不反駁,反而還大大點頭:“我是有點弱,我要多點鍛煉才行!”
兩個人邊聊邊走,沒一會兒就跑到高洋的學校。
這座校園顯得很沉默,沉默得就像原來的學校已經移割到另一個世界,留下來的只有一個黑黢黢的影子。
沈顧說:“不對勁。”
阿東不知道什麽時候蹿了出來,飛快地往裏跑,沒一會兒又化成一道白影跑回來,對陶鳴說:“有人在哭,很多人。”
陶鳴對沈顧說:“很多人在哭。”
空氣像是突然被眼淚浸潤過一樣,帶上了傷感的濕意。
陶鳴叫着:“下雨了。”然後拉着沈顧的手往裏跑,跑到宿舍樓檐下才停下來。
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了朦胧的雨幕,籠罩着整個天穹。
陶鳴聽到了哭聲,有壓抑的,有放肆的,有哽咽的,有嚎啕起來的,它們像是會傳染一樣在整棟校舍蔓延。
陶鳴和沈顧對望一眼,快步跑到高洋的宿舍。
高洋沒有哭,他用手撐着臉,遮擋着臉上的痛苦。
陶鳴緊張地問:“怎麽了?高洋,你們怎麽了?”
高洋說:“死了,都死了,天天杵在宿舍一樓撐着腰罵我們的老頭兒死了,天天杵在校門口罵我們的老頭兒也死了,天天抓着我們繞着學校跑十來圈當操練的禿頭主任也死了,他們坐的飛機出了事兒,再也不會回來。他們管着我們的時候,我們恨死他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管我們了,這所爛學校也沒有人管了,再也不會有人在意我們會不會變成社會渣滓,再也不會有人在意我們以後吃不吃得上飯,再也不會有人管了。”
陶鳴不認識高洋說的人,但還是紅了眼眶。
陶鳴說:“高洋你不要太難過。”
高洋說:“我難過什麽!雖然我們很多人都是孤兒,但我們可不會把他們當成家裏人,那幾個兇神惡煞的家夥死了關我們什麽事啊!”他努力放大嗓門,克制着湧上來的淚意。
流浪貓不知道在外面聽了多久,這時它突然從欄杆上往下一跳。
它走到高洋的腳下,蹭了蹭他的小腿。
這對于驕傲的流浪貓來說是極其難得的。
高洋怔了怔,張手抱住流浪貓,那柔軟的觸感讓他的眼淚像是突然開了閘門一樣,簌簌地往下掉。
他嚎啕大哭起來。
陶鳴愣了好一會兒,拉着沈顧走到門外,問:“這就是戰争嗎?”
沈顧說:“這是戰争的一部分。”
是戰争中無法避免的流血和犧牲。
陶鳴撲進沈顧懷裏哽咽着說:“那戰争一定不是好東西,我決定讨厭戰争。”
沈顧頓了頓,說:“我也決定讨厭戰争。”
陶鳴抹幹淚走回高洋的宿舍,高洋也已經收起了眼淚。
高洋鄭重地向流浪貓道謝:“謝謝你,貓先生。”
而流浪貓已經和以前一樣坐在他身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仿佛剛才主動安慰高洋的并不是它似的。
高洋擡起頭對陶鳴說:“我不走了。”
陶鳴有點高興:“那太好了!”
高洋看了看陶鳴,又看了看沈顧,說:“學校裏年輕的老師已經走了,老頭他們又出了事兒,我們這邊幾乎沒有人管了。現在想想,他們暑假時執意把我們趕離學校,可能已經預感到了什麽,想讓我們學會自己在外面生存。”他的聲音很猶豫,卻又很堅定,“我要留下來,我要接管它。可是我有很多東西都不懂,有時我們可能要拜托你們幫幫忙。”
陶鳴知道高洋這話并不是對自己說的,他轉頭央求般看着沈顧。
沈顧說:“可以。”
高洋的心跳在聽到這句話時漸漸平穩下來。
有些人天生就讓人信賴,不管處于什麽樣的困境裏頭,只要有這麽一個人站在旁邊就不會再忐忑不安。
沈顧就是這樣的人。
即使他還很小,即使他還沒經歷過真正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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