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許是這一席話太過振聾發聩,接下來好幾天明晏都只是蹲在山洞裏,抱着膝蓋發呆。

江游做不了太多事,只能陪着他将他抱在懷裏。

第五日時,明晏小聲對江游道:“爺爺以前告訴過我,人都有靈魂的,雖然死了,可是他們的靈魂還是在的……”五年前,他的兩個哥哥們外出一趟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很難過,哭了好幾天,可是爹爹和娘親都沒有來安慰他,爺爺才這樣同他說。

明晏低頭眼角隐約泛着水光:“……如果爹爹他們都死了,那他們的靈魂,會去哪裏呢?”

江游捏捏他的耳朵将他攬入懷中:“我們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靈魂和身體,身體雖然死了,可是靈魂不滅,會前往陰間再度轉世成人。”

明晏靠在江游胸口又問:“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們?”

靈魂之秘,從古至今有多少修士得以一探究竟?江游這樣說,也不過是年幼時聽聞的蜃華故事而已:“……如果心裏始終抱着希望,也許可以再見他們。”

明晏點點頭,沉沉睡去。

這幾日他輾轉難眠,但今夜卻睡得又沉又熟。等這一夜過去,江游發現明晏的眼眸中好像多了什麽。

明晏的改變令江游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決定歸去永明城後,江游将整個計劃全部告知明晏:他要明晏僞裝的,是永明城東一位喪夫的中年女修士的兒子,如今正在隐雲派修煉,修為築基期;而江游要僞裝的則是隐雲派門人,修為心動期,是明晏的師父。

他們原在周遭歷練,得知這一消息,前往永明城為明晏“母親”收屍。

制定這個計劃,首先是因為敵人修為大多比江游高,一眼能看穿他壓低的修為,不如正大光明給他們看;其次,但凡看到明家任何人屍體,明晏必然克制不了心中悲痛,以“為唯一的家人收屍”這種理由靠近永明城,算無懈可擊。

明晏認真記下。

等明晏戴上面具,在江游指導調整過外貌,變成一個長相中上、年約二十五、六的矮小青年,江游開始替自己做僞裝。

整個僞裝過程十分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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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從納戒中取出了幾株漫山遍野可見的野草——這種草并非靈物,沒有任何藥用價值,是以大多修士都不認得——但江游偶然發現,将這種草的汁液塗在自己肌膚上,他原先光潔的肌膚很快會發黑發皺,接着長出些小疙瘩,不久發膿潰爛。

這症狀除了很像中毒,更像陽壽将盡的修士所表現出來的“天人五衰”。

除此之外,他将潔白的牙齒全部塗黃,嘴角、眼角下垂,整個人精氣神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事實上,江游曾經就靠着這種僞裝,以煉氣修為躲過了心動修士的追殺。

這整個過程裏,明晏都在一旁緊緊捏着江游的衣角不撒手,害怕一旦江游做好僞裝,又變回那個冷漠的人。

他所擔心的事當然沒有再發生。相反,江游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時不時就會安撫地親親他,捏捏他的耳朵,讓他放松下來。

……雖然他此時的模樣實在一言難盡。

做好了準備,二人啓程歸去永明城。

但越接近永明城,明晏的臉色越發不好,甚至出現了不安、驚慌、焦慮等等神色。江游決定停下腳步時,明晏卻又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他凝視江游,眸色十分堅定:“我要回去,師父。”那是他的家,那裏有他的家人。

——他要成長起來,不能永遠軟弱。

不能永遠等江游來守護他,他也要學會守護江游。

這日清晨,江游與明晏踏入永明城範圍。

江游明顯感覺到了至少十名心動修士神識落在整個永明城外區域上。江游神色一凜,對明晏輕輕點頭。

他們在衆人注視下,很快走到了城門口。

便如同那些修士閑言之中,城牆上頭挂着好些明家人的屍體。江游認出打頭那一具身形魁梧,發絲淩亂不堪的,便是明揚。

江游想起記憶裏那個張狂的青年,心下嘆息。

除了幾個眼熟的人,他們沒有看到明豐羽或者明高岑的屍體——這算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

江游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躬身對城門口幾名護衛恭恭敬敬道:“小的名韓華,乃是隐雲派門人,這是小的門派令牌,還請仙君查看。”江游低着腦袋獻上他撿來的門派令牌,等對方接過去了,又道,“這個是小的親傳弟子三兒。”

“蠢貨,”他見明晏呆呆瞧着城牆上頭挂着的屍體,一手按着明晏的腦袋令他行了個大禮,“看什麽看,還不快拜見仙君!”

這一手見風使舵,入木三分。

明晏被他摁的踉跄了一下,總算是回過了神,竭力将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忍了回去:“……拜、拜見仙君……”

為首的一名守衛查看過令牌,捏在手裏,用神識掃過江游與明晏,冷冷道:“把頭擡起來。”

明晏緩緩擡頭。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眼眶微紅。在那人注視下渾身細細顫抖,下意識往江游身邊退了一步。

江游上前一步,泰然谄媚道:“是這樣的,這孩子從小沒爹,全靠他娘含辛茹苦養大。這男孩子被女人養大,總歸沒什麽骨氣,不過好在他遇見了小的……”

他這話尚未說完,那守城修士已不耐煩道:“說重點。”

“是是是,”江游點頭哈腰,“這孩子前段時間挺想他娘,小的就想,他什麽時候突破築基期就帶他回來看看他娘親,怎知他遲遲……”

江游看着橫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把寒刀,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這娃一早沒爹,現在又沒娘的,也怪可憐的……所以真君能否行行好,放我們進去,替她娘收個屍啊?”

為讓明家人自投羅網,永明城中人已經對外放話,允許親友前來收屍安葬。小元洲中人迫于他們滅城的淫威,依舊不敢輕易踏入。是以這幾日來收屍的,加上這對師徒總計不過十人而已。

那人聞言,與身旁之人對視一眼。然後他将刀挪開,冷冷道:“進去。”

江游拉着小車走進城中。

視線之中,滿目蒼夷。漫天死屍,怨氣延綿濃烈。

記憶裏熱鬧繁華的永明城已成一片廢墟,處處都是斷垣殘壁,明明還是夏日,吹過風卻帶着莫名的陰森詭異令人毛骨悚然;昔日人聲鼎沸的街道安靜地叫人心悸,一具一具屍體被吊在街道邊,好似在默默注視着他們走過的身影。

許是被處理過,所有屍體都沒有自然地腐爛發臭,還保持着死亡時刻的模樣:有些人表情驚恐扭曲,雙目死死瞪着,口中無聲吶喊,祈求奇跡降臨;有些人則還沉浸在七夕溫情裏,哪怕是死,屍體面上也隐約帶着一份微笑。

而這種驚恐與溫情交織在一起,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

……

饒是江游一貫淡然,瞧見這滿城表情鮮活的屍體,心裏說不出的悲涼。

更別提滿面麻木、僵硬随他邁動腳步的明晏了。

江游用餘光注意到明晏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小聲道:“三兒別亂看了,我們得趕在天黑前出城安葬你母親呢……快找找你的母親,別浪費兩位真君的時間!”

他說着,轉頭朝那兩修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這孩子天生膽小,就見不得血腥屍體……這次要不是聽說他娘,唉!”他悵然嘆了口氣,忽然想起罪魁禍首便是眼前這些修士,眼中不禁有了一點慌亂,“這,小的只是随口感嘆一句,沒有別的意思,沒有別的意思……”

那兩名守衛恍若未聞,只是如同幽靈一般不遠不近跟在江游身後。

便在此時,明晏忽然慘叫了一聲:“娘!”

江游瞳仁微縮。

他轉過頭随明晏的目光看去,在與明家相隔不遠的這條街道盡頭,随意堆着幾具女修士的屍體。有幾具已被燒的面目全非,但明晏母親林氏,面容卻是蒼白而清晰。

她輕輕閉攏雙目,仿佛只是靜靜睡了過去。唯有喉間一道若有似無的血痕,昭示着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明晏整個人已經不由自主撲了上去,而江游手心滿是冷汗,緊張的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已經發現,不遠處的明家大門口也挂着好幾具屍體,那麽林氏出現在這裏顯然很不合理——難道是對方沒有認出林氏的身份,只将她當作城中普通女修嗎?

當然不是,這顯然是對方設下的誘餌!

但明晏的反應太快了,快到江游根本來不及給出任何提示。

他們身後的兩名守衛臉色登然一變,目不轉睛凝視明晏,雙手一點點握上腰間的刀。

然後,他們看見明晏撲到了林氏旁的那具難辨面目的女屍上,将頭埋在臂彎裏,嚎啕大哭。

母親就在身旁,可是明晏卻極力克制着自己。

他的心裏不斷重複着四個字: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不能回頭!

因為他還記得江游所說的話:現在他不是一個人。從走入永明城的這一刻起,只要他做錯任何一件事……哪怕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害死哥哥。

“既然三兒已經找到他娘親了,”江游迅速回過神來,看着那兩名修士,遞了幾塊上品靈石過去,“那兩位您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将屍體帶走了?”

“既然三兒已經找到他娘親了,”江游迅速回過神來,看着那兩名修士,遞了幾塊上品靈石過去,“那兩位您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将屍體帶走了?”

兩名守衛相互看了一眼,将已握至刀上的雙手放下,接過靈石冷冷點頭:“快點。”

江游躬身:“是是是,一定,一定。”

話語間,他将放着棺材的小車拖到了明晏身邊。他看着伏在那具不知名屍體上痛哭的明晏,在那兩名修士看不到的地方,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但哪怕心中痛極,他也不能有任何失态,只能伸手摸摸明晏的頭,輕輕嘆息:“人死不能複生,我們先把你娘親帶走安葬……讓她至少睡得安穩一點,好不好?”

——對不起,明晏,現在我還沒有辦法幫你帶走真正的母親。但終有一日,等我們足夠強大,會重新回到這個地方,給明家所有人一個交代。

——我知道你現在心裏的悲痛,也明白這種痛苦絕非旁人三言兩語的可以輕易撫平,更何況此時此刻,我就連安慰你都做不到……

——但你絕對不能輕易被悲傷所擊潰。

——無論是在你身邊的我,還是從容赴死的明豐羽,抑或竭盡全力将我們送出去的明高岑,都那般相信你。所以你千萬千萬,不要叫我們失望!

明晏失聲痛哭片刻,被江游扶了起來。

他呆在一旁,看江游将那具難辨面目的女屍殓入棺材,輕輕合上蓋子。

江游固定好棺材,拉着車一步一步走向城門。他的臉上挂着感激且卑微的笑,再三感謝随行兩名修士,這一路彎着的腰就沒有直起來過。

這期間,他再沒有特意分一個眼神給明家人的屍體——他用悲憫的眼神看着整個城市的屍體,輕輕嘆息,感嘆這些人連死都不得安寧。

而在這整個過程裏,明晏也只是默默扶着棺材,麻木地邁着腳步跟随江游往城門走去。

但便在兩人走出城門之際,之際,忽然有一個聲音冷冷道:“站住。”

那是一名金丹修士!

江游敏銳覺察到了他的氣勢,彎腰回頭:“仙君有什麽交代,盡管吩咐,。”

那金丹修士沒有看他,卻将目光放到明晏身上:“不對。”就在這個矮小的低階修士經過他身旁時,他心底驟然升起一股直覺,告訴他這人身上一定藏着什麽好東西。

他繞着明晏走了一圈,但這種直覺一閃而逝,哪怕他将手搭在明晏身上,也再沒有出現了。

“又有人來收屍了?”一個冷淡悅耳的聲音忽然想起,那金丹修士聞之,挑眉颔首道:“明小姐。”

這三個字,雖然狀似恭敬,但字字輕慢,譏诮之意溢于言表。

來人居然是明幼心!她居然還活着,安然無恙?

江游瞳仁緊縮,不由自主擡眸看了過去。

他們的目光接觸時,江游敏銳發現明幼心沉如死水的眼眸中,驟然劃過一道光芒!

明幼心一點點攥緊了袖中手指。

當年她被江游救下,為躲避心動修士追殺江游便曾這般裝扮,是以現在她已經認出來了,這個老人正是江游!那他身邊的人,也必然是明晏。

……她知道明家人一定會回來,她知道一定會有人帶她脫離苦海,帶她逃離這個煉獄……她知道的,她知道的!

她的心瘋狂地跳動起來,但與內心激動截然不同,她的面容一如出現時死氣沉沉,波瀾不興。

那金丹修士颔首:“既然明小姐來了,那麽請好好瞧瞧,這兩位是不是你們明家人呢?”

明幼心聞言,緩緩擡眼,瞥了這兩人一眼。她見明晏渾身都害怕得細細發抖,不由微昂下巴,嗤笑一聲:“瞧瞧他們這副模樣,會是我明家人?”她的語氣是那樣自然而然,仿佛明家從來不倒,而她還是這永明城中萬人矚目的小仙子。

這個動作,這一句話,這幾日裏她已經重複不下十遍。是以哪怕此時她心中狂風大雨,也是無懈可擊。

金丹修士聞言,沉吟片刻:“放人。”

江游與明晏走出城外。

他感覺始終有一股若有似無的神識籠罩在他身上,知道那是對方依舊在懷疑他們,便松了一口氣,朝地上啐了一口:“呸,還裝大小姐,什麽玩意兒!”

這反應,倒是與先前所有人如出一轍。

做完這個動作,感覺神識依舊還在,江游心下警惕。他看了明晏一眼,嘆息道:“好啦,三兒,我們總算是把你娘親帶出來了……唉,這樣帶着也不是個事兒,不如找個地方安葬了吧?”

明晏一路沉默。

便在江游想要重複這一句話時,他輕輕點了點頭。

于是江游便進了城外的小樹林裏,尋了個風水極佳的地方,将女屍焚燒埋葬。

天色漸漸黯了下來。可是那道粘滞在身上的神識,依舊如影随形。

江游心中大凜。

他知道一定是有什麽東西引起了那名金丹修士的警覺。接下來,一場惡戰恐怕不可避免。

卻在此時。

視線盡頭忽然出現一個人影,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居然就走到了江游面前。

這是一名年輕俊美的公子。

只見他微微一笑,慢條斯理掏出一副龜甲,六枚銅錢:“朋友,算命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原諒我,強迫症見不得标題“二十八章”少一個“第”字。。。。

小劇場:

神棍:朋友,算命嗎?

醬油:算,多少錢?

神棍:我聽說你養了一只會賣萌會撒嬌還哭唧唧的小貓咪,不如借我玩兩天~

醬油怒砸龜甲:滾蛋!

于是醬油被敵軍抓住,晏喵被神棍帶走,全文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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