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跟你回家

衆人都以為金璟不會來了,沒想到第二天放學的時候,少年又出現在了琴鋪門口。張揚的臉上顯得有些沉默,往裏瞧了瞧,看到了綠绮,問道:“綠師父,你……你哥哥呢?”

綠绮愣了一下,有些心虛地答道:“你說春雷哥啊,他幹完活,就回去了。”

“……哦。”少年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走進來,四下沒有見到自己的琴,急忙擡起頭,“綠師父,我的琴呢?”

“你別急。”綠绮好脾氣地道,“大……老板拿到裏面試音去了,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幫你叫他。”

“試音?”金璟一頓,擡步,“我不能進去看看嗎?我都在這裏學琴這麽久了,連裏面什麽樣子都還沒去過。”

“哎……你……”綠绮來不及攔,有袅袅琴音從裏面飄出,金璟心神一蕩,已經自己往裏走去了。

挑開門簾,金璟呆在了原地。

參天高大的梧桐樹立于院落正中,四處假山溪水、鳥語花香。一個白衣人端坐在樹下,渾厚的琴音從他的指尖流瀉而出,有鳥兒叽叽喳喳地落在了他的肩頭,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布衣長褲,金璟的恍惚間卻好似看到了雲端仙境,有白衣仙人在靜靜撫琴。

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聽人彈奏古琴,也是第一次知道,在自己手下聲調雜亂的琴,竟然有如此的天籁之音。

他一時,竟是聽呆了。

直到容樽一曲撫完,擡頭看見了他,眼中透出一絲詫異。

金璟這才感到了不好意思。沒經過主人家的允許,自己這算是擅闖民宅了吧?

“容老板,對不起打擾您了……”金璟向前走了幾步,目光落在容樽面前的琴上,“這琴……算是修好了嗎?”

“你知道嗎?每一把琴裏面都藏了一股氣,琴身好補,琴氣難養,還差一點吶。”容樽緩緩起身,将春雷立起來,金璟上前想抱起它,容樽沒有拒絕,“走吧,我們到前面去。”

“氣……”金璟忽然想起了那天喝醉酒迷糊間看到的那個黑衣男人,低頭手指拂過黑漆的琴面,面上露出糾結的複雜之色,“什麽是氣,生氣了……?”

這之後,金璟每日放學了都會來這裏報道,就靜靜地看一會兒他的琴,看那個“氣”養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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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連看着他都沒了脾氣,無奈道:“小朋友,你天天都不用寫作業的嗎?”

于是金璟就改成了每日來到這裏寫作業。

“綠師父,我這道函數題不會,你來給我看看呗?”

“函、函數?何為函數?”綠绮小心翼翼地問道。

“……成連管家,你是文科還是理科啊?還記不記得這個氧化鋁和氧化鎂混合物溶于200ml鹽酸中……”

成連管家:“???”

“容老板!容……”

容老板早已轉身走開,裝作沒有聽見。

漸漸的,金璟驚奇地發現這間古琴鋪裏的幾人,不僅衣着奇怪,而且一個個的……還都是文盲。

就算是文盲,現在還有人能盲的這麽徹底嗎?連函數和氧化鋁都沒說過?

金璟心中的疑慮愈加深重。

直到有一天,他的表姐來他家做客,說到下個月國遺部要舉辦古琴交流大會,将拍賣十大名琴之一的九霄環佩,問他去不去。

金璟有氣無力地攤着,“什麽十大名琴?不去不去。”

表姐白了他一眼,“聽二姑說你前一段買來了一把天價古琴,還以為你轉性了呢,怎麽連十大名琴都沒聽過?我告訴你啊,十大名琴有號鐘、繞梁、綠绮、焦尾、春雷……”

“你說什麽?!”少年忽地坐直了起來,眼睛瞪的老大。

表姐被吓了一大跳,“就……十大名琴啊?”

“你是說,號鐘、綠绮、還有……春雷?它們都是,古琴的名字?”

“是啊……哎!老弟你去哪兒?!”

金璟咬着嘴唇,腦子裏全是這段時間在琴鋪裏發生的片段……

“這是綠師父,你以後就跟着他學琴。”

“新來的小夥計,叫號鐘。”

“以後,請好好照顧它吧。”

“你說春雷哥啊,他幹完活,就回去了。”

……

這些究竟是巧合?!還是……

金璟讓司機把車開到了極限,在胡同口下車沖到古琴鋪外,看見他們正準備吃飯,張口就吼道:“綠绮?號鐘?……你們究竟為何要叫這個名字?!”

屋裏的一圈人都呆住,保持住手裏端飯的動作,齊齊扭過頭來看向他。

金璟喘着粗氣環視一周,見到成連旁邊還縮着一個陌生面孔,火氣在頭上,指着他就問道:“你!新來的,你該不會就是繞梁或者焦尾吧?!”

啪——

焦尾的飯碗摔碎在地,他的臉憋得通紅,看着金璟的結結巴巴道:“又,又是一個漂亮的人……”說着再也控制不住,“嘩”地一下在衆人觸不及防的時候原地消失,接着座位上摔下了一把尾部有焦痕的古琴。

四處一片寂靜。

半晌,金璟揉了揉瞪酸了的眼睛,喃喃道:“我一定是眼睛花了……”

“哎。”容樽發出一聲輕嘆,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對着金璟道,“你先進來吧。”

金璟腿不會打彎地走了進來,眼睛還難以置信地看着被成連抱着,準備往架子上放的古琴。

“那是焦尾,恭喜你猜對了。”

金璟一個激靈,看向成連的目光也滿是質疑,警惕道:“成連管家……你,你也是琴麽?”

“我是人。”成連嘆氣道。

“你是俞伯牙?!”俞伯牙是金璟唯一能叫得出名字的琴師了。

成連無奈轉頭,看着他,“我是成連啊。”

“呼……”金璟松下一口氣,總算有一個正常人了。

結果成連又道:“俞伯牙是我的徒弟。”

金璟的頭“嗡”地一聲又大了,血液上湧面色通紅,“徒,徒弟?”他已經算不清,俞伯牙的師父該是什麽年代的人了……

腳步往後退了兩下,身子被人穩穩扶住,玄影從牆上琴架上閃現下來,黑衣少年的聲音低柔而可靠,在他耳邊道:“站穩了。”

金璟回過頭來,看着那醉酒時見到過的剛毅容貌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呆呆道:“春雷?”

春雷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輕嘆口氣,“是我。”

“……我沒有眼花?”

“沒有。”

“你,你真的是琴?”

“嗯。”

“……”

金璟低下頭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一時間他腦子裏受到的沖擊太過強大,但要是害怕吧,又沒有覺得很怕……

容老板還是那樣笑眯眯的,綠師父也還是綠師父,成連管家還是很啰嗦……身後這個人的手掌,跟記憶中的一樣溫熱。

“讓,讓我先靜一靜……”

春雷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緩緩松開了扶住他的手。卻又很快被他返捉住了。

春雷眼睛訝然睜大。

“你陪着我靜一靜,你是我的琴了吧?就算變成了人,我也買下你了對不對?”

“你過來,跟我坐在一塊兒……”

春雷被他握住手腕,陪着他坐在椅子上待了許久許久。

沒有人去打擾他們。

成連還在發愁變回琴的焦尾,手輕輕放在它身上,嘴裏嘀咕着:“該不會被吓壞了吧?怎麽變回琴了還在發抖……”

這時候,焦尾琴自己發出了一聲铮鳴。

號鐘在一邊翻譯道:“他說,是的吓壞了,要大人親手彈一彈才能好。”接着又委委屈屈地問道,“一定要大人彈嗎?我來彈行不行?”

成連:“……”

被金璟揭露了身份,衆人也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了。

吃過飯,綠绮拿着一本書過來求教,“成連,你來教教我認這幾個字好不好?現在的字太難了,簡簡單單的幾筆意思都變了。”

成連要去收拾碗筷,“你先等一會兒,要不去找那個小朋友認,他會的字肯定比我多。”

被綠師父期待的眼神看過來,金璟哆嗦了一下,接着後背又被春雷溫熱的手掌安慰地輕撫了撫。

“別害怕。”

金璟自虐般地在這裏一直待到了傍晚。眼看要到了大家休息的時候,春雷耐心地問他道:“小璟,你還不回去嗎?”

聽到春雷這麽叫他,十分的自然,金璟渾身一震,小聲道:“回,該回了。”

“嗯,路上小心些。”

“那你呢?”金璟忽然問他,“你不跟我回去嗎?”

春雷似乎沒想到他還會想要自己,容樽在一旁插話,“春雷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可以把錢全部退給你。”

金璟睜大了眼睛,瞪着容樽,“怎麽了容老板,變成人以後就不賣了嗎?可是我先買的呀!您加價也可以的呀!”

“你……”容樽險些被他的模樣逗笑。

“春雷是我的……琴!啊!”

“知道了,是你的。但你也要等春雷的傷養好了。”

金璟這才想起來,低下頭看見春雷的左腳腕上纏着紗布,眼神一暗,“對不起,我以前……是不知道。但以後不會了!我一定好好愛惜琴,你還跟我回家,好不好?”

春雷靜靜看着他,目光沒有怨恨,就像是包容着一個任性的孩子。

金璟咬了咬嘴唇,“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春雷還是沒有說話,卻一直将他送到了胡同口,看着他上了車。

回來後,容樽了然地看着他,眼睛微眯,“氣消了?”

“哪裏有什麽消不消的……”春雷低低吐出一口氣,眼神帶了絲哀涼。

不管是從前的金章宗,還是如今的金璟,他們都是一樣的風流,所喜愛的東西有太多太多,又能保證會對誰一直感興趣呢?

沒有誰是他們心中的唯一。這一點,春雷早就看透了的,也不敢抱有別的希望。

他只是他的一把琴而已。

很多愛好中的一個。

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他擁有的再多,可自己,卻只有一個他而已啊。

三天後,金璟再次心滿意足地抱着修補好的春雷琴,離開了琴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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