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巴別塔(11)
22.
“殿下,請稍等。”
雅柏菲卡止了步,看向來者,披着黑色長袍的男人,從人群中擠過來,拉皺的長袍外挂着一枚木質的十字架,銀質的受難耶稣釘于其上,面容和紋路都已模糊不清,多次禱告所留下的痕跡。教士有了些年紀,兩鬓灰白,褐色的眼睛周圍展開着紋路,臉孔和手背上的皮膚并不像其他神甫那樣保養良好,更像是底層的農民一般,被陽光曬成深色,布滿了溝壑。
“日安。”雅柏菲卡簡短地招呼,省掉所有的客套話語。
議員魚貫從他們身邊走過,熙熙攘攘,連續四小時的争論讓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疲倦和浮躁的怒氣。在走廊中停下阻擋了他人的道路,原本前行的人流更為緩慢。
“願仁慈的天父寬恕您的罪,請您不要再耽溺于撒旦的誘惑,沉迷不道德的歡愉。”神甫的雙臂籠在黑袍的長袖中,幾次被人撞到都會向前踉跄幾步,他說這些話時,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臂之隔。
超越了安全範圍,雅柏菲卡忍住退開的沖動,等對方說完。議會不允許帶武器進入,誓約之劍的挂扣處空空如也,和陌生人過于接近帶來反射性地警戒,和焦躁。
“您應該為您的罪忏悔,以免遭受火刑之災。”
“法蘭西人民有相愛的自由,無關宗教與性別。”雅柏菲卡冷淡地說,将不耐煩的神色壓下。“如果閣下沒有其他事情,請恕我——”
幾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從手掌透過的涼意,身體的本能已經将人制服在地,川流的人群如爆炸般尖叫着四散而去,又有膽大的好事者猶豫着圍繞過來,神甫兀自詛咒着,念着教條,批判他的全部,傳入耳中只剩下無法辨別的尖銳和雜音,又被隆隆的心跳和呼吸蓋過。
“殿下。”近衛軍和侍官接踵而至,從他手中帶走襲擊者,火灼般的疼痛才從掌心蔓延而上。三寸來長的鐵釘從手心穿透掌背,冒出的尖頭磨得光亮而鋒利,這場襲擊顯然準備多時。
“請您移步休息室,”侍官說着,又轉頭吩咐衛兵,“去叫醫生過來。”
“不用,替我叫輛馬車。”理智漸漸回籠,思維變得清晰,雅柏菲卡阻斷了侍官的吩咐,市政院的議事不能再拖,傷在手上,不适合騎馬前往巴黎。猛然拔出的鐵釘濺起一串血珠,和稀稀落落血跡一同墜于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他用手帕草草地裹住傷口,走向候車的前廳,脊背挺得筆直。
那枚鐵釘在下午就呈現至米諾斯的辦公桌上,一抹血痕已凝固成黑紅的顏色,教會用來将渎神者釘于十字架的刑具,米諾斯戴上手套拿起端詳時,不由得冷笑,選的兇器真恰當。
王國的伯爵遇刺,最高法院卻無人受理,作為有利害關系相連的米諾斯無權接手這個案件。記錄和證物被随意丢棄,教會像對待英雄般迎走涉案的神甫,名曰代為看管。
放出去的憲兵團,沒花多少時間就把事情的相關資料遞交過來。王室稍有示弱的跡象,環視的豺狼立即露出尖牙。權力令人淪陷,失去道德和法制,被王室壓制了數百年的神權,舊仇未褪的法院,剛剛觸碰到邊緣的第三階級,和想對王室施壓恢複特殊地位的貴族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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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想統治世界。
此刻王室注定失敗。米諾斯将所有資料收回文件袋,連同那枚鐵釘,一并鎖入暗格,順手從內取出另一份文件袋,并召喚旁側隔間的路尼過來。
“明天上午我要見到這些人。”
等辦公的房間內沒了旁人,摔上的櫃門發出一聲突兀的巨響。
咎由自取。變革不應溫和,伯爵大人該當記住這個教訓,早日醒悟避免一敗塗地。
當晚兩人倒是默契地提早回了卧室,王室的醫生不知什麽時候來過,雅柏菲卡手上新換的紗布散發出酒精的味道。
“我不想談這件事情。”見米諾斯的目光落在手上,雅柏菲卡說,疼痛和無法申述的憤怒糅雜在一起,如鲠在喉。教會這一舉動,在新法未出之前,也只能狠狠咽下。
米諾斯側身拿住那只受傷的手,緩緩加重力道,掌心之下明顯的緊繃,肌肉和神經的反應無法隐藏,白色的紗布透出逐漸擴散的紅,僵硬的手指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瀕死的鱗翅類昆蟲的無力掙紮,細小而微弱。對方卻面不改色,沒有退縮,沒有呻吟或痛呼,那雙藍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等待解釋。
這不正常。
“有痛感嗎?”米諾斯問。
“有。”
“疼痛的感知程度是多少?”是對痛覺不敏感嗎?可是顫抖反應又明确表達了神經所感知的痛楚。
“在能忍受的範圍內。”
“茶。”既然能忍受,米諾斯便毫不客氣地沒收了那杯微毒性的安神茶,起身找醫藥箱替人重新換藥。
傷口很小,細細的一點紅色。只是穿透了手掌好起來沒那麽快,以對方的忍受能力,倒也不會對活動有太大影響。要不是反應及時,那枚鐵釘現在應該穿透胸膛刺入心髒,不會有明顯的出血,也不會有太大的痛感,甚至還能正常的活動幾分鐘,直至心包膜內被血液充滿,擠壓讓心髒無法跳動,才會漸漸休克死亡。差一點,他今晚就會在法院解剖這具軀體,而不是躺在同一張床上。
“說不定哪天我就能見到你帶着23處傷口的屍體。”收拾完後,米諾斯帶着幾分譏諷地說道。
偉大如凱撒,也沒有逃過陰謀者們在長老院的群攻。
“我的克麗奧佩特拉,我祝願您站在屋大維身邊,而不是安東尼。”偶爾雅柏菲卡也會言語尖刻,這樣才能從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判斷對方的心情。
“我拿了詩集下來。”米諾斯換了話題,用來避免更多尴尬的交談,在法學院時,讀詩會是最好的催眠場所。
“莎士比亞。”掃了一眼封皮,雅柏菲卡往前拱了拱身,企圖坐直身體,米諾斯按住他,将人塞回床鋪。
“今晚我讀,你睡吧。”
好像和他理解的讀詩會不是一個東西,雅柏菲卡心下有些疑惑,也不詢問,只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将半張臉埋進輕軟的絲被中,希望法官大人的詠嘆調不要太難聽,他此刻有些耐心不足。
不到一分鐘,雅柏菲卡就緊緊抿住唇,以防自己失禮的笑出聲。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宣布公文般的冷漠語氣來讀十四行詩,沒有感情的聲音剝去了情詩的纏綿,只剩下單調的詞句,甚至淡化了詩篇原有的抑揚格音節,變得平淡無奇。
的确……十分助眠。聽過幾篇,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閉上眼。
米諾斯瞥眼去瞧時,雅柏菲卡已經睡熟,露出的臉頰上浮着緋色的淺暈,是一晚就能褪去的低燒熱潮,身體自我修複的證明。
他又低聲讀了一段,聲音輕到近乎呢喃。
“仿佛舞臺上初次演出的戲子 ,
慌亂中竟忘記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觸犯的野獸滿腔怒氣,
它那過猛的力量反使它膽怯。”①
沒有讀完整首便合了詩集,吹滅燭臺。
①: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最後兩句是:請學會去讀緘默的愛的情書,用眼睛來聽原屬于愛的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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