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羅生門(4)

28.

圓舞曲,手掌貼着手掌,裙擺和衣角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畫完美的弧線,溫度透過白紗和絲綢的手套傳遞過來,恍若夢境般的美好假象。

一些王室的旁支,也陸續離開凡爾賽,離開法國,離開世代生存的國土,去往其他大陸。即使動亂已經平息,巴黎看起來一片欣欣向榮的重生之意,但也掩蓋不住腐朽的事實,政治敏感的人都看出王權這艘華麗龐大的舊船,四處滲透入水,行駛在毀滅的航線上。

當人民的思想開始覺醒,就注定王權會被時代淘汰,而雅柏菲卡此刻的力挽狂瀾,只是想讓這艘船能支撐到靠岸,讓船上的人能安全離場,哪怕財富和身份會随着船一同沉沒。

新年的夜晚下着凍雨,大廳的蜜蠟和熊熊燃燒的火爐也無法溫暖高聳空曠的大廳,并不是王室的主廚手藝太差,而是通過一間間廳堂,送至餐桌的食物,早就失了熱度,有時候肉排上都會結上冰霜,吃入口中,早已失了原味,只會感覺到寒冷異常。

凡爾賽的設計,并不适宜居住,連多次改造也沒能讓這座凝聚藝術的結晶更貼近人的生存需要。

這只舞開始之前,轉到雅柏菲卡面前微微颔首致意的王後陛下還讓他有一刻的滞緩。路易不關心政局,很多決定背後,都有王後或是查理的影子。自1789年查理離開凡爾賽之後,這個王宮內,瑪麗王後說話。有心人在巴黎惡意散播的诋毀,王後和雅柏菲卡一般心知肚明,生而高貴的奧地利公主不屑于同他們辯解,更是高調地換了舞伴,傲慢地抵抗蜚語流言。

“您在飼養一頭您無法控制的野獸。”手上的香扇低低掩面,瑪麗王後曼聲在一次回旋的優雅舞步中說。她眼波流轉,在掃到米諾斯之前便收了視線,與舞會裏常有的調情姿态一般自然。

“什麽都逃不過您的眼睛。”雅柏菲卡回答得也極為輕柔,作為王權之劍,他沒有退路,只能随船沉沒。但在此之前,他還需要為王國留下些東西,能夠在變革之後,保持領土和民族主權不受侵犯的新血。

“別犯和我同樣的錯誤呀。”瑪麗笑着說,卻帶着落寞之意。一周之前,瑞典的菲爾遜伯爵曾秘密進入巴黎,托信給瑪麗,請求她同他私奔,離開法國,卻被拒絕了。在這個時刻,愛情并不能成為生命的全部,人需要無情的對待自己的感情,為了尊嚴和信仰。

最後一段旋律結束前,瑪麗對他說:“無法正确的感知,并不代表不會痛。”

他和路易還有瑪麗,三個人共同保守着同一個秘密,他的主治醫生弗朗索瓦爵士會定期将診斷報告遞交給國王和王後。

痛嗎?雅柏菲卡有些迷惑,感情不會傷害他,因為他的缺陷,他的無法理解。

悠長的樂聲終了,又換上了一首輕快的曲子。雅柏菲卡感受到舞池外的視線,而回望過去,站在餐桌旁的銀發男人向他晃晃酒杯致意,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立場相同時,感情可以錦上添花,立場相反時,不過各取所需。人會迷戀美麗的事物,是一種天性。米諾斯所看上的,是這張臉孔,和這副身軀而已,他并不了解王權之劍,這副光鮮皮囊下黑暗的靈魂。

如果他注定敗亡,也要由他自己選擇時間,和執行的對手。冥冥之中像是有絲線牽引一樣,雅柏菲卡穿過人群,向米諾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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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雨下了一整晚,到新年的第一天中午也沒停下,凡爾賽內繁文缛節太多,室內點着壁爐也沒什麽暖意,早餐的熏肉和雞蛋凍得硌牙,遠遠不如家中舒适。米諾斯将連刀叉都無法穿透的熏肉舀入嘴中時,深刻體會到雅柏菲卡所說的不如自家廚子做得好吃的滋味,再看看坐在對面的大親王殿下慢條斯理地将牛奶注入熱茶中,銀茶匙攪拌兩圈半,細細啜飲,完全沒有對餐盤內食物動手的模樣,那身白皙細膩的皮膚,精瘦又不失力量的身軀,多半源于這樣奇怪的飲食結構。

從十二月下旬開始,到每年的二月,是法院的農休假,這時候氣候寒冷,不适于耕作,人民減少了外出,連貴族們都不願意離開溫暖的府邸,導致法院沒什麽案子,而延續至今的假期。

沙盤推演,戰略分析,各國時勢情報,雅柏菲卡在授課上毫無保留逐一細解,等到四月初農耕開始時,近衛軍已經帶着憲兵團和國民自衛軍幾次演練了。

因為授課的存在,即便溫和派與激進派的私下分歧愈演愈烈,也未影響兩人的日常相處,至少看似如此。這樣虛僞的平靜,是因為王室欠着大批溫和派的債務,将這些頗有資産的貴族與銀行家,綁定在王室的戰車上。雅柏菲卡從教會得來的財産,并沒有用于償還王室的欠債。除去控制物價的撥款,一部分用在市政建設上,一部分用在兵備上,憲兵團已經到了三千人的規模,而門檻更低的國民自衛軍,也有了萬人之數。七月國慶後,他便正式地傳召拉法耶特和米諾斯會談,然後一紙行政律令,将巴黎的治安權交換給國民自衛軍與憲兵團,前者維持日常治安,後者主管執法。

将近衛軍換出巴黎,是羅伯斯庇爾數次向米諾斯提出的要求,終于被雅柏菲卡自己實現,但大親王明顯棋高一着,他自己的軍隊全身而退,卻留下和他站在同一邊的拉法耶特,作為制衡。

九月制憲議會制定了一部以“一切政權由全民産生”、三權分立的憲法,規定行政權屬于國王、立法權屬于立法會議,司法權屬各級法院。法蘭西似乎完成了複制敵人英國的模式,而有驚無險地轉變成為君主立憲制國家。

9月30日制憲議會解散,10月1日立法議會召開。《刑法》草案遞交上議會,大親王殿下一改之前的沉默,而變得咄咄逼人,數次否決米諾斯所拟出的法律條文。

夾在兩方的議員紛紛表示這樣很難做人。作為代表的老法官頭發一把一把的掉,白色的假發也蓋不住的憂愁。“年輕人的新情趣?”他問米諾斯。

“政和法都不容私情。”米諾斯微笑的回答。事實上,除去授課,兩人之間早已沒有了其他交流。從國慶過後,雅柏菲卡就很少在巴黎留宿,一些行政省的商人們哄擡物價,引起的民衆強烈的抗議,讓王室焦頭爛額,兩人只能堪堪保持每周三次的見面。還不如現在,立法議會開始後,每天在司法宮附近的餐廳共進午餐,來維持表面的親密。

與老法官的短暫交談絆住了些時間,米諾斯走下法院的臺階時,雅柏菲卡已經站在柱廊的陰影中,仰頭欣賞大門兩側的浮雕。

每天上班都會見到的東西,閉眼都能描繪出來線條,連同下面的拉丁文。“Hora Fugit,Stat jus”“L'heure Fuit,Le Droit Demeure”

時光流逝,法律長存。

某天他們兩人都會被時光抹去,現在那些在議會引起争議的法律條文,會随着時間傳遞下去,直到被新的時代所替換。

還未抵達,那人便将視線轉向米諾斯,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令人心頭一悸。

“抱歉,久等。”客套的話語脫口而出。

“我也才剛到。”雅柏菲卡體貼地回複。餐館離的不遠,二樓又有包間,大親王殿下去過一次之後,便不再帶着随身的近衛和侍官,給兩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我注意到你們的大門上加了新的浮雕。”

“敲了好多天,惱人。”倒不是說謊,因為米諾斯的辦公室,就正好在那處浮雕上方,哪怕關了窗戶,也隔不住連綿不斷的敲擊聲。

“或許他們就不該在工作日開工。”

見米諾斯為這事而皺眉抱怨,雅柏菲卡不禁失笑道:“這個建議我會考慮。”修繕這些舊建築的工作,也屬于行政的範疇,若是影響了法院的日常辦公,的确需要改進。

米諾斯正要在說些什麽,猛地瞥見對面柱廊處舉起的步槍,還未來及反應,槍聲就響起。

米諾斯猛地閃身将人拽過,手中的肢體一點輕顫,過于親密的稱呼便脫口而出:“雅柏!”

他本來可以避開的,只是避開之後,将是自己直面槍口,米諾斯心知肚明。在他神色突變的瞬間雅柏菲卡就了然背後的襲擊,卻只微微側身,大概是想避開要害。

如果不是眼疾手快拽的那把,這人壓根就沒打算躲。得出的結論更讓人憤怒。有了石柱的遮掩,米諾斯正想去看他的傷勢,雅柏菲卡卻一個箭步,竄到下一根石柱後,引來一片零星的槍響,手臂見了紅,也不見他按壓止血,不知是擦傷還是中彈。

本該值守司法宮的憲兵團,此刻卻意外的不見人影。這樣明目張膽的刺殺,很快就會有支援的人到來,步槍的填彈需要太久,零碎的腳步聲昭示着刺客們的接近,聽起來像是有一個小隊。

紅色在衣袖上逐漸擴大,至少應該先捆紮止血,米諾斯剛想上前,雅柏菲卡一聲低喝。

“別靠近我!”

随着血液的滴落,雅柏菲卡周身的氣息變得犀利起來,仿佛剝去了人類的情緒,進化成完美的戰争機器。他抽出腰側的配劍,将火槍和彈袋抛給米諾斯,側身從藏匿的石柱後繞出去,迎上圍追而來的刺客。

比平時打鬧和練習時更快的動作,行雲流水般漂亮的劍術,像是刻在身體上的本能,摒棄思考和猶豫,沒有絲毫滞澀,被十多人圍攻,也毫無破綻。

人在受到不影響行動的傷害後會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一種是因為恐懼和疼痛變得關節僵硬,行動滞緩;另一種則是雅柏菲卡現在的表現,激發血性,而變得危險強大。

不過,出手的兇戾,不像是大親王殿下日常的作風。

巡邏的憲兵隊終于出現,被米諾斯制止了上前幫手的行動。戰鬥已經快接近尾聲,敵不過淩厲攻勢的刺客們,包圍被逐一擊破,只剩下血腥的屠殺。

“米諾斯大人,不需要活口嗎?”帶隊的憲兵忍不住出口詢問。

“再等等。”米諾斯說,手裏的火槍填了彈,最後也沒有舉起。

話音未落,大親王身邊的近衛騎士和侍官匆匆而來,小心翼翼地接近和低語,那人才收劍回鞘,被簇擁而去。

沒有回頭。

到底是,生了間隙。

米諾斯自嘲地笑笑,讓憲兵團将還活着的幾個拖走,蹲身去翻看地上的屍體。

都是一擊斃命,傷口幹淨利落,毫無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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