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蘇裴從二樓下來，慢慢走到樓梯口。他站在樓梯口，能看到賀一鳴的背影。

只是那麽幾步路的距離，他卻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走過去。

賀一鳴似乎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轉過頭看他“沒找到？”

蘇裴立刻擠出笑容“找到了，不是你說的右邊抽屜，是左邊抽屜。”

他走過去遞給賀一鳴。

蘇裴把證書給他，繼續坐下來敲自己的劇本。他一時太過震驚，只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在電腦上敲出來的臺詞驢頭不對馬嘴。

過了一會兒賀一鳴接到一個秘書打過來的電話，他在對秘書交代工作上的事情。蘇裴給他比劃了幾下，低聲說“我不打攪你了，去看看小曲奇。晚安。”

賀一鳴沖他點點頭，無聲地說“晚安。”

蘇裴夾着筆記本，幾乎是落荒而逃。

小曲奇已經睡了，蘇裴睡她的隔壁房間。一進房間，他把筆記本往床上一扔，人往床上一躺，滿腦子都是剛剛鄒詠梅的話。

“他說這手表是他以前喜歡的女孩送給他的……”

“送了禮物，又沒和他在一起，和別人結婚了……”

賀一鳴絕不會記錯，把手表記成是另一個人送的東西。他也不會認錯，那确實是他當年在商場挑選了半天，最後買下來送給賀一鳴的。

蘇裴有點懊悔。

他應該一下樓的時候就問一句“我剛剛找東西的時候，看到以前我送給你的手表了。哈哈哈，你還留着啊。”

賀一鳴大概會說“你送的，當然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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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可以開玩笑一樣說“那你媽怎麽說是你喜歡的女生送的？”

賀一鳴會怎麽說？

也許是“我媽記錯了。”

有可能“我開玩笑的。”

或者是“是嗎？不可能吧？她滿腦子都是催婚的事情，胡編亂造的。”

但關鍵不是賀一鳴說什麽，而是他會相信什麽。

現在蘇裴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像要膨脹成整個宇宙。這個想法就是——賀一鳴喜歡他。賀一鳴喜歡的人是他。

但是為什麽？怎麽會？這麽多年了，他和賀一鳴一直是好朋友。

蘇裴越在心中這麽問，就有越來越多的畫面在腦海裏湧現——

一年未見，賀一鳴突然在他的劇組出現，重逢時的那個眼神，冷漠深邃中，有不可捉摸的痛苦。

賀一鳴一次又一次催促他的新小說，在他的家中試讀之後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主角，又是以沈岚為原型寫的。”

一遍又一遍解釋“我和陳幸什麽關系都沒有。”

校慶時候他們回到戲劇社，賀一鳴說“你記錯了，十幾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

還有那天晚上救護車來時，他迷迷糊糊中能聽到賀一鳴幾乎帶着哽咽的聲音“蘇裴，蘇裴，堅持一下。”

更早時候的記憶依然很清晰。

他畢業時候，和賀一鳴徹夜狂歡，然後在自駕游的路上告訴了賀一鳴，他要結婚了。

賀一鳴什麽也沒說，只是看着他，說“這是你的人生。”

他第一次給賀一鳴看小說的時候，賀一鳴說“沒問題，這絕對行。”

他們留宿在戲劇社的活動室裏，周圍的同學鼾聲四起，只有他們還在夜談。

他們一起爬上天臺，有時候能聊一整夜。

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他所有的青春回憶裏，賀一鳴都占據了那個最特別的位置，只是他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蘇裴仍然記得，賀一鳴第一次來戲劇社的時候，他站在臺上念着臺詞，賀一鳴坐在了後排窗邊，垂着頭，似乎沒有看他，但是過了一會兒，賀一鳴才看向臺上，與他目光相觸。

他那時候想，這個男生太英俊，太特別了。這樣的人該是故事中的主角，這才是主角該有的氣質和面孔，該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才能配得上他。

現在，蘇裴終于像是撫去了那一層面紗，把所有真相都看清楚了。

賀一鳴喜歡他。毫無疑問，至少是喜歡過他。

蘇裴翻了個身，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有想哭的沖動。他并不悲傷，也不是惶恐，只是這真相太過沖擊，像失明十幾年後的突然看見斑斓色彩的沖擊。

一切真實的東西，都有最強大的力量。真相能改變一切。

有那麽一瞬間，蘇裴想沖到樓下，問一問賀一鳴。

為什麽從來不說？為什麽不告訴他？

但他馬上明白了。這是賀一鳴對他的暗戀。是因為他一直把賀一鳴當做好朋友，甚至是比有血緣關系還親的弟弟。

所以賀一鳴寧願把這秘密一直隐藏着。

他在無意中撞破了這個秘密，窺見了賀一鳴的隐私，并非是賀一鳴的所願。

蘇裴又在床上翻了兩個聲。他忍不住捂住胸口，那裏還在安穩跳動，只是有些躁動不安。

知道了這個秘密他還怎麽安穩？

蘇裴突然想起沈岚，沈岚對賀一鳴那種神經質的态度，還有對賀一鳴的敵意和無端指責。現在似乎都有了解釋。

他竟比沈岚洞悉得更晚！

只是因為賀一鳴一樣是男人。因為是男人，所以才沒有想那麽多。如果賀一鳴是女人，再代入他做過的一切，蘇裴早就會察覺到了。

如果賀一鳴是女人，也許他們已經結婚了……

蘇裴不由苦笑，現在他真的太想抽支煙了。

直到半夜時候，蘇裴才從這驚濤駭浪中漸漸平息下來。他強迫自己入睡，到淩晨兩點多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但睡夢中仍不安穩，賀一鳴的影子總是在眼前。

一覺醒來，天色大亮。

蘇裴抓起手機一看，已經是九點多了。他連忙起床吃藥洗漱。

小曲奇比他醒得早多了，已經吃過早飯了，正在院子裏玩貓玩兔子。

賀一鳴正坐在餐廳裏盯着電腦，看他下來，立刻說“給你留了早飯。快吃吧。”

蘇裴有點僵硬地“嗯”了一聲，他問賀一鳴“鄒阿姨出去了嗎？”

他沒想到自己一下子睡遲了，早上都沒和賀一鳴的媽打個招呼問個早。

賀一鳴說“不用在意。她年紀大了，早上四五點就醒。上午沒事去附近村裏玩了。”

蘇裴不再說話。

早飯是雜糧粥，雞蛋，小包子，配幾樣小菜，他默默吃着早飯。

昨天發現真相是一回事，今天直面賀一鳴又是另一回事。

蘇裴昨天暫時決定的是，不對賀一鳴挑明。挑明了還怎麽和賀一鳴心平氣和相處？

男女之間做不成情侶的都難做朋友了。男男之間只會更尴尬。他想賀一鳴也許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一直沒有告訴他。他很清楚賀一鳴是個多麽驕傲的人。

而且一覺過來之後，蘇裴又有些懷疑，也許這事情真的是搞錯了呢？

夜晚的時候人腦子總會不太清醒。胡思亂想，亂買東西，都容易發生在深夜。昨晚他那麽篤定賀一鳴喜歡他，到了白天，這個想法又變得不那麽堅定了。

也許賀一鳴當初真有點喜歡他，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也許這段暗戀已經成過去式了。不是經常有這樣的事嗎？

而且賀一鳴親口對他說過恐同的話，還要他扔掉彩虹旗，別讓人誤會。可能就是因為覺得喜歡一個男人是年少的荒唐事，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再進一步。

賀一鳴一定是覺得保持現在的關系已經足夠了，并不需要更親密的關系。

蘇裴腦子裏一想到親密關系，不由有點走神，突然被粥嗆住了，他連忙抽了張手紙猛咳起來。

賀一鳴被他驚動了，立刻給他撫背“吃這麽慢還能嗆住，我服了你了。”

“沒事，沒事……”蘇裴平息下來，他微微側過身，像是無意一般偏開賀一鳴的手。

賀一鳴态度自然地放下了手。

蘇裴現在好像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賀一鳴了。賀一鳴仍然是那個賀一鳴，但是他看起來比以往更加英俊。

今天賀一鳴穿了一件駝色的工裝襯衫，随意不羁。蘇裴心裏那個反對的聲音又在說“你看，賀一鳴怎麽可能是同性戀，他這樣的肯定是直男。多少女人會為他傾倒啊！”

想到這裏，蘇裴問賀一鳴“你和陳幸分手之後……沒有和別人約會嗎？”

賀一鳴看了一眼蘇裴“沒有，怎麽了。”

蘇裴盡量自然說“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來，你說小顏也許只是把我當備胎……”

“我可沒說備胎。”賀一鳴說。

“我的意思是，我這邊暫時沒什麽希望了，你怎麽樣？最近沒有看上的嗎？”蘇裴想像往常一樣關心一下。

賀一鳴覺得蘇裴好像還有點對小顏的事情不高興，還有點別扭的樣子。

他說“如果你在意我對小顏的評論，我和你道歉。”

蘇裴立刻說“不是……”

現在小顏這件事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賀一鳴話鋒一轉“當我補償你吧，等你這本劇本寫完了，我們出去玩一趟吧。七月份我的生日，你應該有時間。你想去哪裏？”

蘇裴想，怎麽原來是小顏要他陪過生日去泰國玩，現在變成了賀一鳴呢？

如果他再否定，是不是太自欺欺人？

“難說到時候會怎麽樣，劇組嘛……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蘇裴含糊地說，“再說七月也是小曲奇放暑假了。到時候看情況吧。”

賀一鳴沒有強求，離他生日還有一段時間。

蘇裴也沒有把話說死。

蘇裴的心情又變得難過起來，好在這時候小曲奇從院子裏跑回來了。蘇裴立刻問她有沒有做作業，要給她輔導作業。小曲奇暫時解救了他。

從農莊回來之後，蘇裴和小顏一見面，就告訴她，自己沒有時間，不能陪她去國外玩。

小顏說“那沒有關系，我們也可以在國內玩一玩。只要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蘇裴委婉說“如果有休假，我想多陪陪小曲奇。”

小顏面色漲紅了，她沒有再說下去。

蘇裴想，也好。他何必和年輕女孩玩戀愛游戲。不管她喜歡他什麽，都不會喜歡他有一個難纏的前妻，需要他撫養長大的女兒，和生活中種種的重負。

那賀一鳴又是喜歡他什麽？

他們年輕時候，他當然是值得喜歡的。那現在呢？他的種種照顧，是暗戀的餘溫，還是真的那麽綿長情意？

蘇裴找了個時間，又去了曾醫生那裏。

他做了複診，然後問曾醫生推薦一個心理醫生。

曾醫生問“是因為生病，心理負擔大嗎？”

蘇裴說“有一點這方面因素……”

曾醫生說“也好。和心理醫生談一談，有助于疏導精神上的壓力，對你身體有好處。”

他給推薦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

蘇裴不知道賀一鳴是怎麽把秘密藏十幾年的。他才知道一周，已經覺得自己快憋出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