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蘇裴這一聲帶着焦躁的呵斥,讓兩邊都靜了一下。

蘇裴立刻懊悔。

他這麽兇賀一鳴的次數屈指可數,只有在兩個人真吵架脾氣上來的時候才會硬頂。但今天賀一鳴好好來關心他,他卻失了态。

他振作着整理情緒,又慢慢說了一遍“不是什麽大事。随它去吧。”

賀一鳴問“你喝酒了?”

蘇裴說“沒有。”

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賀一鳴。

“那是出什麽事了?”賀一鳴問。他的聲音沒有生氣,相反還帶着一種穩重的平靜。是那種鎮得住事,讓人心安的平靜。

但蘇裴已經能感到那種平靜後面的波濤了。

他也控制着情緒,說“沒什麽事。只是有點不舒服,我想早點休息。”

賀一鳴說“我來看看你。”

蘇裴現在最不能承受的就是賀一鳴對他的好。

他原想叫賀一鳴不要來,但話到嘴邊,他說“好,我等你。”

賀一鳴來了,他正好可以和賀一鳴談一談。

過了四十分鐘,賀一鳴趕了過來。

他的腳還沒有完全恢複,但已經可以步行了,只需要避免劇烈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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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裴給他開了門。他裹着毯子,是真的不舒服了。賀一鳴一進來,蘇裴虛弱地說“你自己坐吧,我要躺一會兒。”

他不知道是今天受的震驚太大,還是在醫院地鐵人群密集的地方被傳染的,回來之後就不太舒服,現在有點發熱了。

賀一鳴看見餐桌上放着一碗面條,看起來沒怎麽動。還有醫院的袋子,裏面裝着幾瓶藥。

“你今天去醫院複診了?”賀一鳴問。

他順手收拾了下桌面,倒了杯熱水。

蘇裴正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賀一鳴在燈光下看出來了,蘇裴顴骨上有點潮紅,呼吸也有點急促,看起來像發燒了。

“蘇裴,心髒難受嗎?”賀一鳴真開始擔心了,蘇裴有心髒問題,如果高燒不退很難辦,得馬上去醫院。

蘇裴閉着眼睛,低聲說“我下午剛從醫院回來的……可能是受涼了。”

賀一鳴伸手蓋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蘇裴驀然睜眼眼睛,與賀一鳴四目相對。

“應該是低燒。”賀一鳴不慌不忙說。

蘇裴說“溫度計在電視櫃下面的抽屜裏。”

賀一鳴找到了溫度計,說“今晚我陪你,等你退燒了再走。”

蘇裴知道今晚注定是漫長的一夜。他從來沒有想過和賀一鳴共處一室共度一夜會變得如此艱難,沒有煙和酒太難熬過去了。

他雖然在發燒,但是頭腦卻很清醒。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自己的精神在身體沉重的時候變得輕盈了,甚至可以掙脫這具軀體。

賀一鳴用耳溫槍叮了蘇裴的耳朵。

“37度8。”

“你總是這樣,”蘇裴安安靜靜地說,“太照顧我了。”

賀一鳴與蘇裴雖然沒有做過一天情侶,但他們的默契卻不是一般情侶能比的。他知道今天的蘇裴很反常。雖然他還不确定是為什麽,但蘇裴今天一定是藏着什麽想法。

賀一鳴淡淡回應“因為你有一種本事,就是沒有任何錯,還能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如果放任你,誰知道你能把自己糟蹋到什麽程度。不用謝我。”

蘇裴微笑着咳嗽了一聲。他說“你是想說,你對我照顧那麽多,我以前可一點都不客氣,今天怎麽知道感恩了吧。”

賀一鳴說“我沒這個意思。”

他挽起襯衫袖子,打開冰箱,說“看你晚飯幾乎沒動。我給你做個清淡點的湯吧,你喝了舒服點。”

蘇裴想,這是賀一鳴對他的付出,也是對他的“蠶食”。這十幾年間,他已經習慣了賀一鳴在,不論他們怎麽吵,發生什麽矛盾,他都确信賀一鳴會永遠在那裏,永遠是他的朋友。

賀一鳴一點一點侵入他的生活,也慢慢吞噬着他的界限感。

兩個好朋友親密到什麽程度會顯得有些怪異?什麽話是即便好朋友之間也不應該說的?對好朋友的依賴是不是可以沒有任何限制。

這些問題在他和賀一鳴之間,慢慢都不存在了。好像一切事情,只要用“賀一鳴”三個字就可以解釋。因為他是賀一鳴,所以一切都理所當然。

現在蘇裴知道了,這是不對的。

“別忙了,我吃不下。”蘇裴說。

賀一鳴不聽他的,還是拿手機打了個電話,叫了生鮮送上門。

蘇裴慢慢坐起來,說“小賀,別忙了。我們來聊聊吧。”

他說得很認真。

賀一鳴有野生動物般的直覺,他覺得蘇裴現在想說的話,不會是他樂意聽到的。但他還是坐到了蘇裴面前。他有把握局面的自信。

面對着賀一鳴的目光,蘇裴沒辦法直接開口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因為他根本想不出自己和賀一鳴還能在這問題挑明之後繼續下去。

但賀一鳴那麽聰明,也許他不需要挑明。

在他這遲疑的一瞬,賀一鳴已經先發制人了。

“網絡上的風波,你打算怎麽辦?就這麽讓人污蔑?把劇本崩壞的大鍋甩到你頭上?”

他很清楚怎麽掌握談話的主導權。

蘇裴知道自己失了先機,不過這确實是他要面對的問題。

他說“我想過了,我會寫一篇文章,為自己辯解,然後讓小顏發出去。她想做營銷號,正好需要話題。正好做個編劇主題的系列文章,好讓大衆關注一下編劇的問題。不是說誰甩鍋誰,而是讨論如今的行業現象。”

艹他老爺的行業現象。賀一鳴根本不關心什麽行業現狀,他只在乎蘇裴。他在心裏飛速盤算着蘇裴的反常,蘇裴到底想說什麽。

蘇裴接着說“你覺得怎麽樣?這樣可以占據一個高點,把觀衆注意力分散掉。而且,我想他們也是有事沒事找個人罵一罵,等過些天娛樂圈有了別的新聞,或者劇播完了,也不會再有人再提這件事了。”

賀一鳴摩挲着手指,說“那行吧,按你自己的辦法處理。不過為什麽要讓小顏發?找個流量更大的大v不是更好?”

蘇裴說“她剛起步不容易。而且她有潛力,我不會看錯的。”

賀一鳴酸溜溜地說“是,你目光很準。那我很期待她的爆發。”

蘇裴忍不住微笑,然後他馬上止住笑容。

他不應該太享受和賀一鳴的每一刻。本來這樣的小閑聊是他們最惬意的時候,像曾經一樣。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不應該再絆住賀一鳴。他自己也應該從這種不正常的依賴中解脫出來。

賀一鳴已經拖過了電腦,說“反正你現在得休息。這樣吧,你來口述,我來給你把這篇文章寫了,別浪費時間。”

蘇裴又被他帶了節奏,不由點點頭,說“好。”

他還是沒有決心切入正話。

他還是貪戀這片刻寧靜。

他們兩個人配合默契。從前在戲劇社的時候,他們也曾經一起寫劇本,這麽多年過去了,一起寫篇文章,還是毫不費力。

賀一鳴剛把文章潤色完,生鮮快遞到了。他放下電腦,整理着食材,準備給蘇裴做道湯。

“你別說你不想吃,其實我直接從公司趕過來的,還沒有吃晚飯。你不想吃但不能攔着我想吃吧?”賀一鳴說。

蘇裴這下沒話說了。賀一鳴用西蘭花,蘑菇,龍利魚,雞蛋加了些勾芡,做了一鍋羹湯,他把西蘭花剁碎了,蘑菇切片,配着魚肉非常鮮美爽口。

賀一鳴給蘇裴盛了一碗湯,配了些米飯。蘇裴沒有吃飯,但是把湯都喝完了。

吃過飯後,蘇裴又量了一次體溫。比剛才的溫度降了些。

“應該再過一會兒就好了,”蘇裴說,“我覺得好多了。”

賀一鳴仍坐在他身邊“別大意。如果你溫度高了,我得馬上送你去醫院。”

蘇裴說“其實我最近除了看心髒,還去看了心理醫生。”

賀一鳴皺着眉頭問“怎麽樣?”

蘇裴放松了些,說“我的醫生還不錯,人挺好的,對我幫助很大。幫我梳理了很多事情。”

他終于能開口了。

賀一鳴看着他“我覺得你下面要說的話我不會愛聽。”

他好像無比坦率。

蘇裴想,如果賀一鳴真的坦率,他們會是什麽樣?他們會做這麽多年朋友嗎?

“心理醫生建議我,放下失敗的關系,不要糾結。其實我早就把和沈岚的關系放下了……真的沒什麽可糾結的了。”蘇裴聲音平靜。

賀一鳴聽着“還有什麽?”

他知道重點在下面。

蘇裴說“然後我也可以建立新的感情聯系……”

賀一鳴立刻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建立新的感情聯系”等于“交個新女友”。

“這是醫生的建議?”賀一鳴問,“你找的什麽醫生?”

他控制不住語氣中的嘲諷。

蘇裴回避了他的問題,他接着說“我很信任這個醫生,我和他說了很多。事業,家庭,朋友,都說了。當然也包括你。”

賀一鳴若背上有刺,這一刻一定全都豎起來了。

蘇裴想,他真不應該喝那碗湯的,現在他已經想吐了。

“醫生說,我對你的依賴不太健康。朋友之間的感情不能代替愛情。我知道我是一直把你當做好朋友但是因為事業不順和沈岚離婚,所以更加緊緊抓着友情不放,所以在心理上把你放到了太重的位置。但這是不對的,不健康的,因為我們都需要自己的空間,只有在自己獨立的空間裏發展好了才能……真正健康。友情不能代替愛情,愛情也不能代替友情。”

他一口氣說完了。

賀一鳴第一反應是,他知道了。不管蘇裴是怎麽知道的,他已經知道了。

但賀一鳴馬上在心裏否定了這個閃電般劃過的念頭。

他想,蘇裴只是寂寞久了,又想談戀愛了,所以拿個心理醫生做幌子。

一定是這樣,必須是這樣。

因為如果蘇裴知道了,卻說這樣的話,那就是他這十幾年來最大的噩夢變成了現實。

賀一鳴還能保持着平靜,他說“那你想找誰?小顏嗎?”

蘇裴看他的反應,他不想再說話了。

他不确定他的話會不會造成更大的創傷。

賀一鳴慢慢露出一個微笑“你想睡她就去睡。難道我妨礙你了?沒有給你足夠的空間?我之前告訴過你,你不相信我對沈岚的判斷。現在你也不相信我對小顏的判斷。那随便你。反正最終受傷的不會是我。”

蘇裴沒辦法再開口了。他知道賀一鳴把矛盾指向小顏,是不願意正面那個問題——“他們的友情不健康”。

他不知道是失落,難過,還是逃過一劫。

這一晚剩下的時間,他們沒有再談這件事。

半夜時候,蘇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他的燒退了。賀一鳴穿上外套,準備離開,他又去卧室看了一遍蘇裴。

蘇裴呼吸均勻,但在睡夢中還是微微皺着眉頭。

賀一鳴凝視着他的面孔,他怎麽都看不夠。

蘇裴忽然含糊說“對不起……”

他在說夢話。

賀一鳴俯身,聽得更清楚了。

“小賀……對不起……”蘇裴喃喃了好幾個對不起,有眼淚從他眼角滲出滑落。

賀一鳴心中一震,他慢慢伸出手,輕輕撫了撫蘇裴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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