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賀一鳴離開之後,蘇裴又在陽臺上坐了一會兒,他打開窗戶,夏夜的空氣有些悶熱粘滞,天色全黑了,能看到遠處高樓的霓虹燈顏色變幻閃爍。

蘇裴這時候該趁着空閑改一改劇本,但是他現在腦海中只有賀一鳴的話,怎麽都靜不下心。

他想給許醫生打個電話,但許醫生已經不是他的醫生了,而且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他不能去占用別人的休息時間。

他翻着手機。小顏給他發來幾條消息,問他和小曲奇玩得怎麽樣。大概她心中愧疚,沒有問很多。

他的母親文心蘭也給他發了消息,文心蘭叫蘇裴多發些照片給她,還旁敲側擊,問蘇裴怎麽沒有拍幾張和小顏的合照。她還不知道小顏沒有來,心裏還有幾分期盼,覺得那個女孩不錯,說不定和蘇裴有戲。

蘇裴沒有給母親解釋,只是給母親發了很多小曲奇的照片,還說給她帶了些特産禮物。

最終蘇裴給姚至誠打了個電話。

老姚是他和賀一鳴共同的朋友,友誼從大學到現在,對他,對賀一鳴,老姚都很了解。蘇裴想有些事情,老姚也許比他更通透。

老姚并不知道賀一鳴和蘇裴一起來了上海。

電話一接通,他就打趣蘇裴:“你和小女友怎麽樣了?她和曲奇還處得來嗎?”

蘇裴撫着額頭,說:“沒有。她臨時有事,沒有來。”

老姚察覺到蘇裴的語氣有點低落。他問:“那你現在一個人在上海帶着小曲奇,能應付得過來嗎?”

蘇裴說:“沒事。賀一鳴也在。”

姚至誠問:“他也有事去上海?那巧了。怎麽了?你們又吵架了?”

蘇裴頓了一下,他不能把炸彈丢給老姚。他只是想找個人聊一聊。

“是我新書的事……有點口角。我自己寫的新書的序,被賀一鳴批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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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至誠像是聽見了新鮮事,哈哈一笑:“他會不喜歡你寫的東西?這可太罕見了。”

聽完蘇裴的描述,姚至誠說:“你別放在心上,你又不是為他寫的,他一個人代表不了所有讀者。賀一鳴這個人吧……一旦要追求完美也是挺可怕的。這點你應該很了解。”

蘇裴說:“也許我并不了解他。”

“嗯?”姚至誠當然聽不懂蘇裴這話裏的含義。

雖然沒把實情說出來,但蘇裴也算是排遣了一下。

這天夜裏,蘇裴還是有點睡不着,他打開電腦,開始胡亂寫點什麽。也許有些對賀一鳴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寫出來。

但他寫了幾個開頭,都寫不下去了。因為現在他和賀一鳴之間說不清道不明,是筆糊塗賬。那天他對賀一鳴說了他們的“友誼”不能這麽繼續下去,他認為賀一鳴聽懂了他的暗示,但賀一鳴依然強硬地插入他的生活。

但這種狀态,他們能持續多久?他承受不了,賀一鳴也不該承受這樣的煎熬。

他們都在逃避,逃避正面問題。

蘇裴合上電腦,在床上輾轉。夜深人靜時候,他只需面對自己,他終于感到了委屈——面對這種情況,他當然想要逃避。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男人有感情糾葛,更別提這個男人還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不論他從前多欣賞甚至崇拜賀一鳴,都不意味着他想過要和賀一鳴接吻,撫摸,發生關系。

所以突然發現他是賀一鳴的性幻想對象,他太過震驚當然會逃避。他沒有在驚慌中徹底和賀一鳴絕交,已經是異乎尋常了。

蘇裴假想過如果這事情發生在姚至誠身上會怎麽樣,結論是他會毫不猶豫和老姚說明并疏遠保持客套的距離。

換成任何一個同性朋友都會是一樣的結果。只有在賀一鳴這裏,他手足無措。

他逃避,是完全正常的。

蘇裴想不通的是,賀一鳴在逃避什麽?

他不斷地思考着這個問題。

賀一鳴這時候也沒睡着。他本來就睡眠少,每天睡四五個小時足夠了。但今天是有另外的理由,他晚上回到酒店之後,接到了他媽打來的電話。

賀一鳴來上海幾天了,鄒詠梅才知道。她不清楚賀一鳴工作上的事,從不過問,她打電話來只是來問一些有關他三十歲生日慶祝的安排。

她還告訴賀一鳴一個好消息:“你知道嗎,楊倫的小女兒要回國了,她媽媽想介紹你們認識。我已經請她去你的生日聚會了。”

楊家做的是醫療器械和精密儀器,發家快有二十年了。他家的小女兒,賀一鳴之前也有所耳聞,據說很漂亮,在網上有些人氣。之前在國外讀書,是許多留學生追求的對象,不少男生夢想娶了這位頂級白富美,可以一步登天。

賀一鳴聽着鄒詠梅滔滔不絕,介紹這個姑娘是如何好,一邊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除了相貌,真沒遺傳到什麽他母親的性格。

他的母親是個溫柔而黯淡的人,沒有太強烈的性格,所以能和他父親相安無事,偶爾還會有恩愛的錯覺。

她只是一個随波逐流的幸存者,終于在晚年得到了平靜和富足。現在她和所有思想傳統的老人一樣,只盼望一件事——兒子結婚生子。

賀一鳴很清楚,自己如果像父親一樣大聲呵斥她,她只會默默吞下來,絕不會違抗他。但是他不想這麽做。他平凡而可愛的母親,是他最後一絲鄉愁。

他說:“見面可以,但你不要抱什麽希望。我不喜歡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他說着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鄒詠梅說:“你先見見再說嘛。聽說那個孩子特別好!不是娛樂圈裏什麽模特啊演員啊可比的,是真正的有教養有學識。”

她又小心問:“你在上海和誰在一起?”

賀一鳴握着空酒杯:“沒有誰。怎麽問這個?”

鄒詠梅說:“我聽人說在上海迪士尼看到你了,我說看錯了吧,你怎麽會去迪士尼。那不是小孩玩的地方嗎?”

賀一鳴說:“是認錯人了。”他不願意多說,匆忙挂掉了電話。

隔了一天,賀一鳴帶蘇裴和小曲奇去米其林餐廳吃飯。這家餐廳新評上的米其林,極其熱門,但賀一鳴一個電話就預約了包廂。

賀一鳴請蘇裴吃頓飯,算是對之前失言的賠禮。

吃飯的時候話不多,蘇裴問賀一鳴是不是今天就要飛回北京了。賀一鳴說:“是的,今晚的飛機。”

蘇裴說:“那我不送你了。”

賀一鳴說:“不用,等你回京見。”

吃過飯後,他們本來打算去看個展覽,但是天氣不好,下起了大雨,蘇裴沒了心情,他想起自己劇本有兩天沒碰了。于是要帶小曲奇回公寓。

賀一鳴開車送他們回去,蘇裴帶着小曲奇下了車,對賀一鳴道謝:“這幾天有你在,小曲奇玩得很開心。”

賀一鳴問:“你呢?”

蘇裴舉着傘,說:“有你在,我輕松多了。”

賀一鳴看着他說:“上樓吧,雨太大了。”

蘇裴沖他一句“再見,路上慢點”還沒說完,車窗已經升了起來。

蘇裴帶着小曲奇回到了公寓。他讓小曲奇在房間裏看電視,自己在客廳裏轉了兩圈,他現在心中有許多話,覺得非要對賀一鳴說出來不可。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不計後果,全憑直覺,沖動魯莽,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正在一條非常危險的線上,他現在就是那只薛定谔的貓,他可能生,也可能死,但他自己都不知道。

蘇裴又在客廳中轉了一圈,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他沖到陽臺上,果然看到了賀一鳴的車——賀一鳴并沒有離開,他只是把車停在了小區道邊,仍可看到他公寓的位置。

蘇裴心髒在跳動,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打開自己行李箱,那裏躺着一只黑色的禮盒,裏面是他給賀一鳴的禮物。蘇裴把禮盒取了出來。然後在行李箱夾層裏摸索了一下,找出了一盒煙。他撕開煙盒,取出一支煙去衛生間點上。

他現在得抽支煙鎮定一下。

也許是太久沒抽煙了,也許是他太緊張了,猛吸大一口之後被嗆得咳嗽起來。他一手捂住嘴,一手按住胸口,咳嗽一陣才平息下來。

他又慢慢抽了兩口,然後掐滅了煙。

大雨還在下個不停,不時有雷聲隐約轟鳴。

蘇裴又去陽臺上,賀一鳴的車還停在那裏。他等了五分鐘,十分鐘,賀一鳴還是沒有走。蘇裴終于給賀一鳴打了個電話。

賀一鳴馬上接了起來:“什麽事?”

蘇裴說:“我想起來有件東西忘記給你了,你等一下。”

他拿着那件禮盒下樓。

賀一鳴坐在車上,看到蘇裴慢慢走了過來,打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

他看到了蘇裴手裏的禮盒,猜到了是什麽。

“這是生日禮物,不等到當天了,提前送給你。”蘇裴說,他把禮盒遞給賀一鳴。

賀一鳴默默接了過來。

他沒有打開,只是放在自己腿上。

“這是我作為朋友送給你的禮物,”蘇裴說,“因為我給你準備禮物的時候,想的都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賀一鳴想,蘇裴是來宣判他的命運了。

奇怪的是,這個場景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陌生。他好像已經經歷過千百次這樣的對話了——蘇裴滿懷歉意,用一種柔和憐憫的目光看着他,但話語中卻沒有任何餘地。

他打斷了蘇裴的話,問:“蘇裴,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蘇裴想,這時候再反問“知道什麽?”也太過虛僞了,他說:“你腳受傷,我去農莊看你的那次。你的母親也去了,我看到了我以前送你的運動手表……你母親說,那是你喜歡的人送的。我才知道……”

賀一鳴閉了閉眼,他想,原來如此。确實是從那次之後,蘇裴的态度就有些奇怪。難為他閃躲糾結了兩個多月。

他現在完全不想說話。

蘇裴說:“這件事情太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覺得你變得很陌生。不再是那個我熟悉了十幾年的賀一鳴……我努力回憶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你是什麽樣,我又是什麽樣。”

賀一鳴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讓你知道,是我不想讓你知道?”

蘇裴心裏泛出苦澀,他說:“我想過。”

車廂中一時安靜下來,只有車外雨聲嘩啦。

過了幾秒,蘇裴才說:“一鳴,但現在我知道了。那我們誰都不能逃了,只能面對。我不止想過,我是一直在想。你的性格是這樣的,你還是賀一鳴。你不能忍受失敗,更不能忍受憐憫……”

賀一鳴說:“那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蘇裴看着他,他能感到自己手有些發顫,但是他必須說下去:“因為這件事不能這麽拖下去,總該有個了結,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受傷……”

賀一鳴側身向前,忽然伸出手,他伸手撫上蘇裴的額頭,臉,到頭發,再按住他的後腦勺。蘇裴的聲音消失了,他不再說話。

賀一鳴按住他的頭,兩個人臉靠在一起。他吻住了蘇裴的唇。

“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受傷”。賀一鳴想,他已經無法再聽蘇裴說下去了。“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受傷”,這句話的下一半必然是“但是……”。

“我不想看你受傷,但是,我還是不能接受這種不健康的愛。”

“我不想看你受傷,但是,長痛不如短痛。”

他不能再讓蘇裴說下去了,他要告訴蘇裴,事情并不是他想象得那麽簡單,三言兩語就能解決問題。

蘇裴被這個吻定身了。他從沒有想過賀一鳴的嘴唇是這樣的溫度。這個吻只有第一秒是輕柔的,但它瞬間變成一種強勢的侵入,掠奪了他所有的呼吸,但觸碰的感覺比他想象中更好,一個長長的吻結束,他幾乎撐不住身體。

他不自覺地用手指擦了擦嘴唇,迷茫地看着賀一鳴。

他原本想說:“我不願意看到你受傷,所以我想試一試。也許我們可以試一試。盡管你的性格更适合做朋友而非情侶,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無法下決心來拒絕你……”

看來他可以不必說這番話了。

他看着賀一鳴,賀一鳴的神色卻沒有他想象中的激動。

賀一鳴仍是冷峻憂傷的神色。

他開了口:“蘇裴,你不必把我想得有多麽痛苦,更犯不着用你作家豐富的想象力勾勒一種漫長的暗戀苦戀。不至于。也許我确實對你是有一些……幻想。但我尊重自己,也尊重你。因為我知道你對女人的癡迷。我們可以保持一種比朋友更親密一些的關系,但不至于過分,所以這十幾年來,我并沒有任何不滿。”

蘇裴喃喃說:“你在說什麽?”

他不敢相信賀一鳴在剛剛吻了他之後說這個。他陷入了混亂。

賀一鳴接着說:“我一直保留着你第一次送給我的禮物,那塊運動手表。這是真的,多少是種緬懷。如果說我有遺憾,那就是遺憾在大學時候和你沒有發生任何關系。畢竟那時候的你才是最美的。沒有人能和那時候的你比,現在的你也不行。”

他又伸手用手指輕輕擦過蘇裴的嘴唇,說:“你看,我剛剛已經證明了。”

蘇裴面色蒼白:“證明什麽?”

賀一鳴說:“只要我想,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我沒來拿,只是我不想。”

蘇裴感覺不到顫抖了。嘴唇上纏綿的餘溫消失了。雨聲靜音了。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他只看到賀一鳴的嘴唇張張合合,短短幾句話,把一切都擊碎了。

過了一會兒,蘇裴才聽到自己問:“你真的不想嗎?”

他像個十幾歲的無知站街少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單薄無望。

賀一鳴說:“你覺得我見過你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看到現在的你還會想嗎?我照顧你,只是因為這麽多年的習慣,也許是還有那麽點暧昧,但仔細想想,那也是我不忍心看你變成現在這一團糟的樣子。大概就是……憐憫。”

蘇裴不能再聽下去,他說:“我知道了。”

他慌忙打開車門沖了出去。

“蘇裴!”賀一鳴叫他。

蘇裴轉過身看向他,他在瓢潑大雨中,幾秒鐘全身都淋濕了。但他毫無所覺:“什麽?”

賀一鳴把傘遞給他:“你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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