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蘇裴和許醫生後來又見過一次面，許醫生和他聊了很多。許醫生勸蘇裴不必太過糾結，因為一個成年人的心理問題，絕不會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蘇裴說“可能我只是需要一個确切的答案。”

許醫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點。除非你能讓他對你徹底坦誠，否則我們都要學着接納自己的痛苦。”

蘇裴覺得許醫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不過他不可能把許醫生帶去見賀一鳴。

許醫生工作很忙，蘇裴自己也忙着劇本，所以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見面，只是偶爾會在手機上聊幾句。

十一月下旬，劇本終于全部完成，定名《我們一路向北》。下個月開拍，他們會去哈爾濱取景，拍攝一周時間。

蘇裴本來說和他們一起去哈爾濱，但是周澤拒絕了，他擔心蘇裴身體受不了。

蘇裴沒有太堅持。醫生本來囑咐過他冬天要注意保暖，不要勞累。他要是去哈爾濱工作，醫生肯定不贊同。

“那行吧，我不去哈爾濱了。劇本如果有什麽需要改動的地方，你随時聯系我。我們可以在網上聯系。”蘇裴說。

周澤摸了摸鼻子，低聲說“說到這個……蘇老師，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他給蘇裴一個眼神，示意蘇裴跟他到辦公室裏，他把門關緊了，拉上窗簾。

蘇裴看他這神秘的樣子，覺得不會是什麽好事。

“出什麽事了？”他問。

周澤聲音多了一份歉意“星詠的資金沒有到位，他們想撤資。昨天晚上制片人給我打的電話，他沒辦法說服星詠。”

電影投資常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蘇裴倒不是十分吃驚，但是難免失望。因為星詠之前似乎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還準備把這作為培育新人導演的代表項目。

蘇裴問“為什麽？他們為什麽決定撤資了？明明一切都準備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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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說“他們不想用李雲生，覺得用一個海選試鏡選出來的新人擔綱主演太冒險了。他們之前就提過想換掉李雲生，推薦了幾個藝人，但是我都覺得不合适。”

他忍不住抱怨“如果名導選用新人，這些公司恨不得一夜就把他包裝起來捧成新星。一邊天天喊着新人不夠，新星在哪裏，美人在哪裏。現在我想要用個新人，他們卻腳底抹油撤資了，真他媽慫。”

蘇裴沒有罵人的力氣了，他現在只想這事情該怎麽解決。

“星詠不是最大的投資嗎？他們撤資的話，我們能拍多久？”他問。

周澤說“我們現在的資金拍完哈爾冰部分，錢就差不多用完了，也就是只夠支撐一周。更糟糕的是，如果星詠撤資的消息傳出去，我擔心其他人也會跟着撤資，我現在還能把事情瞞着拖一拖，在這段時間必須找到新投資。要不然……”

蘇裴很清楚，要不然又是一部流産的電影。

“蘇老師，”周澤終于切入了正題，“你和賀一鳴是朋友對嗎？你是他的學長，而且在戲劇社的時候你們經常一起寫劇本。校慶那天我在戲劇社的活動室看到你們了。”

蘇裴明白他的意思，他說“賀一鳴不投資影視。他不做這方面。”

周澤說“但是最近都在傳說他準備收購了米米視頻，要做流媒體嗎？我們如果能拿到米米視頻的投資，那比星詠更強。”

他幾乎是懇求蘇裴“我知道之前我和學長你說過，你只要安心負責寫劇本，其他事情都交給我。但是現在我們真的需要試一試賀一鳴這邊。”

蘇裴問“如果賀一鳴不願意投資，那該怎麽辦？”

周澤回答“那我只能換掉李雲生，同意星詠的選角。”

蘇裴沉默片刻，說“我會試着聯系一下賀一鳴，但他不一定會有回音。”

周澤立刻說“蘇老師，你只要願意試一試就幫了大忙了。”

蘇裴知道賀一鳴一定會有回音，他只是不想把話說得太篤定，讓周澤抱太大希望。何況主動找賀一鳴，還是為了拉投資這件事情已經足夠他糾結了。

從周澤辦公室出來，李雲生正好來了。他穿着一件過分寬大的羽絨服，帶着毛線帽子，還是看起來又高又瘦，像海報中走出來的。

他背着包，提着袋子，随意和工作人員打着招呼。工作人員一看到他都是笑得一臉寵愛“雲生來啦？”

李雲生雖然還沒有紅，但畢竟是周澤工作室發掘的，所以大家都像看自己地裏的獨苗苗一樣喜愛。

周澤最近給他介紹了些工作，做模特，拍短視頻。李雲生自己經營社交賬號，也開始漲人氣和粉絲了，雖然他還是默默無聞，但粉絲漲得挺快，最重要是經濟上寬裕了些。

李雲生提了一袋子三明治，發給大家做下午茶。

李雲生看到蘇裴和導演，立刻微笑着大步走向他們。

“蘇老師，”他遞了一個三明治給蘇裴，“我記得你上次說他家的三明治很好吃。”

蘇裴接過三明治，開玩笑說“你這個書粉真是太好了。”

周澤也拿了個三明治，對蘇裴說“蘇老師，那件事就麻煩你了。”他說完轉身忙去了。

李雲生問蘇裴“周導麻煩你什麽事？”

蘇裴轉身去給自己泡了個茶包，說“沒什麽事。”

這件事關系到李雲生能不能順利主演。

李雲生趁周圍人不注意，低聲說“蘇老師，今晚我想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蘇裴問“酒吧？不了。我已經過了泡吧的年齡了。”

他和賀一鳴泡吧的時候，李雲生大概還在背九九乘法表。

李雲生說“今天是我二十一歲生日。”

蘇裴有些懷疑“真的嗎？”

李雲生笑着說“而且我們不是去一般的酒吧。你不想去看看嗎？”

蘇裴明白了，李雲生說的是gay吧。

他面上有些發燙，他真沒去過gay吧。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李雲生有些失落，他說“蘇老師，你總是在拒絕我。”

蘇裴說“今晚我得幫周導的忙，做點麻煩事。”

李雲生一把抓住他的手，往他手裏塞了幾顆糖。

他笑着說“那我也不去了。等你有空一起去。”

蘇裴立刻說“既然你過生日，那你和其他人一起去好好玩玩。不用等我。”

李雲生搖頭，說“我要你一起去，不是要你去陪我玩，而是想把你帶去炫耀。我覺得你站我旁邊，就可以讓別人羨慕。”

蘇裴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這麽生猛。他一時腦抽，随口應付“下次吧。”

李雲生笑眯眯說“好，下次，你可答應我了。”

這天晚上蘇裴回到家，做了半天心理建設。蘇裴完全能想象賀一鳴公司做大之後，會有多少人來聯系他，要他投資這個投資那個。賀一鳴以前也和他吐槽過。

所以蘇裴不到萬不得已，并不想成為那種靠着關系亂拉投資的人。但是現在他自己寫的劇本，周澤導演的勸說，他只能試一試。

他給賀一鳴撥了個電話。

這是從夏天之後，他第一次主動聯系賀一鳴。

他沒有等很久，賀一鳴馬上接通了電話。

“蘇裴？”賀一鳴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驚喜。

蘇裴深呼吸一口，說“有件事情，我受別人所托，想問問你。”

他把事情大概說了。

“現在周澤很擔心後續資金。如果你願意和米米視頻的曹總推薦一下，對劇組會是很大的幫助。”蘇裴說。

他現在心裏甚至有點希望賀一鳴幹脆拒絕。

但賀一鳴開了口，說“過幾天，我可以安排米米視頻和周澤見面，具體到時候讓周澤和他們談。這樣行嗎？”

蘇裴大松一口氣，說“行！當然行！謝謝你！”

賀一鳴在電話那頭頓了一下，說“我還在開會。”

蘇裴立刻說“再見。”

賀一鳴說“你早點休息，不要為劇組的事煩心了。不值得，什麽都沒有你身體重要。”

他說完便挂斷了。

蘇裴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和賀一鳴好像還是從前那樣。賀一鳴依然是那個貼心，可靠的老朋友。他們相處是那麽舒服自在。

但他只要一想那些掩蓋起來的心思，他就知道他和賀一鳴再回不到過去那種平靜了。哪怕賀一鳴再怎麽竭力也不可能回去了。

過了一周，賀一鳴果然說到做到，給周澤安排好了見面的場合——他确實要收購米米視頻，已經達成了協議。為了慶祝，在酒店辦了個酒會，會去不少業內人士。賀一鳴讓秘書給周澤寄去了幾張酒會請柬。

周澤和蘇裴一起去了慶祝酒會。

周澤還把李雲生也帶上了。他特意要造型師給李雲生做了個十分帥氣的造型，借了大牌的西裝給他。李雲生這麽一收拾，仿佛馬上能上臺開演唱會——至少他的外表足夠有說服力。

酒會上周澤一直在和米米視頻拉投資。因為有賀一鳴的推薦，事情好像挺順利的。

蘇裴不能喝酒，和人寒暄一圈之後，端了杯果汁坐在角落裏，他在這裏可以看到賀一鳴一直在和別人聊天，脫不開身。過了一會兒，李雲生悄悄溜了過來，坐在了他的身邊。

“蘇老師，”李雲生聲音低低的，帶了些沙啞，“我還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和這些大人物一起喝酒吃飯。”

蘇裴溫柔說“你以後會習慣的。”

“真的嗎？”他問。

蘇裴點點頭。

“你已經習慣了嗎？”李雲生又問。

蘇裴笑了笑，說“我不需要。我是寫小說的。說來好笑，我是做了編劇之後，才真正明白娛樂圈有多浮誇。”

李雲生靠着他，他用手背輕輕摩挲蘇裴的手。蘇裴立刻縮手。

“蘇老師，我覺得我永遠不會習慣這種無聊……”他說，“你真的不想和我試一試嗎？我想現在就從這裏逃出去，你和我一起，我們去随便一間房間……”

他在用一種陌生的欲望引誘蘇裴。

蘇裴說“你都沒問過我究竟是不是同性戀。”

李雲生的眼睛在笑，他說“蘇老師，我不在乎性別，我假設一切人都是泛性戀。”

他又問“關鍵是，你想嗎？”

蘇裴說“我不想。”

李雲生當然是個很可愛的人。但年輕人的不羁已經不再适合他了。

“太可惜了，”李雲生笑着說，“你不覺得這是錯過了一種很寶貴的人生體驗嗎？”

蘇裴笑了一聲“但是我不艹粉。”

李雲生也笑。

“你們在聊什麽，看起來很開心。”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蘇裴頭頂響起。

蘇裴擡起頭，撞上了賀一鳴的目光。

賀一鳴看着蘇裴，然後慢慢轉到旁邊的年輕人身上。

蘇裴和李雲生都站了起來，蘇裴介紹說“這是李雲生，我們的男主角。”

賀一鳴皮笑肉不笑地說“難怪周澤對他贊不絕口，是很有潛力。”

他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

酒會還沒結束，賀一鳴提前離開了。周澤很盡興，他和米米視頻的人一起走的。李雲生說打車和蘇裴一起回去，蘇裴讓他先走了。

賀一鳴的秘書給蘇裴遞了張字條，是賀一鳴寫給他的，叫他去酒店樓上的一個套房找他。蘇裴打發走李雲生，去了那個套房。

賀一鳴打開房間門，蘇裴看他脫了外套，只穿着襯衫，手上還拿着酒杯。

“我以為你已經喝夠了。”蘇裴說。

賀一鳴說“我酒量比你好得多。”

他踢開拖鞋，赤腳走在地毯上。

蘇裴說“我以為你有事想和我談。”

他在沙發上坐下。

賀一鳴跌坐在他對面的沙發裏，說“差不多。米米應該會給你們投資，所以周澤可以不用換掉那個李雲生了。”

蘇裴說“那太好了！”

賀一鳴不再說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我以為你會更高興的。”

蘇裴說“我很高興。”

賀一鳴盯着他“但你現在還沒剛才和李雲生在一起時候笑得開心。”他的眼睛像充血一樣泛紅。

“他正好說了個笑話，所以我笑了。”蘇裴說。

“什麽笑話？”賀一鳴問。

他又立刻說“別說了，無所謂。”

蘇裴沉默片刻，說“恭喜你收購米米成功。我以為你今天會更開心的。”

賀一鳴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當我可以為你解決金錢上的煩惱，我真的很高興……真的，只要你對我那樣笑一笑……像對李雲生那樣……今天你應該是對我這麽笑。”

蘇裴說“你喝多了。”

他心中有些酸澀。他不知道賀一鳴到底在想什麽，到底在折磨誰。

賀一鳴說“我是喝了不少……”

蘇裴慢慢說“你不要再對我說這種話了。如果你真的只想和我做朋友的話，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會很困擾。”

賀一鳴不吭聲。

他的頭發有些散亂，沒有剛才在酒會上的篤定自信，看起來有些頹。

蘇裴試探着問“你還是想和我做朋友的是嗎？其實從夏天到現在，我想了很多。我知道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段迷茫期，那時候我們确實走得很近。我想說開來也好，我想以後不必再糾結這事情，我們還是朋友。”

賀一鳴說“是的。”

他攤在沙發上，不再看蘇裴。

蘇裴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暧昧是過去式。但是我真的覺得你還是直面一個問題比較好。你不告訴別人沒有關系，但你永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對我說出來，你喜歡男人……”

賀一鳴看向他“別胡說八道。”

蘇裴繼續說了下去“那你就當我在胡說八道吧，随便聽一聽。我知道你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了解你的父母，也知道你在大學時候的所有事情。所以我知道你想做最完美的那種男人，最有男子氣概的那種男人。你這樣的表現，甚至讓我有負罪感，因為我和你相處的時候，經常贊賞你的那種男子氣……但是喜歡男人只是一種性向，不代表否認你的任何特質……”

賀一鳴嘲笑“把這些虛僞的話省到你的劇本裏吧。”

蘇裴說“你至少可以對你的好朋友坦誠。我記得你以前對我說過，如果哪一天我撐不下去了，一定要對你呼救。只要你在，一定會救我。但是……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對我呼救。”

賀一鳴說“我沒有。”

酒精在起作用，他渾身燥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支撐。這像他做極限運動的時候，沒有保護措施的攀岩，他明明知道自己貼在懸崖邊，但還在逞強。

“你不是問李雲生給我講了什麽笑話嗎？”蘇裴說，“他至少比你坦誠……也許坦誠過頭了，不過很有意思。他勸我嘗試下和同性……”

賀一鳴突然有些呼吸不暢“然後呢？”

蘇裴說“所以這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是不想看你這麽緊繃。”

賀一鳴心跳如雷。

他有些後悔喝了太多酒，讓他反應有些遲緩。他不明白蘇裴為什麽前一分鐘還在說他們要繼續做朋友，但後面又開始勸他坦誠，現在又說想要體驗……

他不明白。

蘇裴說“如果不是小曲奇還小，我也許真會和他試一試。”

“他？”賀一鳴說。

“李雲生，”蘇裴說，“他這個人真有意思。”

賀一鳴突然笑出聲“你說你想和李雲生來一次？”

蘇裴想，他再也不怕賀一鳴對他的嘲諷了。他說“是啊。我覺得算是你啓發了我吧。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沒那麽恐怖。”

這一半是真心話。他不會和李雲生在一起，試都不會試。但是不妨礙他假想這種可能性。他不覺得惡心，甚至覺得有些有趣。

這一半是謊言。他只是想勸賀一鳴直面性向。或者他還有那麽一點希望，希望自己對賀一鳴還是特別的。

“你走吧。我不想聽這麽惡心的事。”賀一鳴說。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打開門。

“走。”他堅決說。

蘇裴沒有說話，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麽蠢，送上門給賀一鳴羞辱第二次。

蘇裴走到門邊，賀一鳴突然砰一聲甩上了門。

蘇裴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被賀一鳴抵到了牆上。

“你是說，如果你想和一個男人嘗試一下，你會選擇李雲生，而不是我？”賀一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