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蘇裴這次發作得格外厲害。

他吃過藥之後,疼痛減輕了些,但并沒有完全緩解。在去醫院的路上,他渾身發冷,喘不過氣來又幾欲嘔吐,胸口像是壓了鉛塊,讓他精神萎靡。

賀一鳴的聲音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靠在我身上。”

“想吐就吐,不要忍着。”

蘇裴很迷糊,他只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親昵靠在賀一鳴懷中,反正不行。但是他想不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今晚他們又吵架了……為什麽事?他腦子現在轉不過來,反正是大吵一架……是為了他一直忙着做編劇,荒廢小說的事?是因為他新年喝醉了酒,約好的旅行誤了火車?還是因為戲劇社的劇本?

“一鳴……”蘇裴含含糊糊說話。

賀一鳴湊近他,不停為他擦去冷汗,說“我在,我在。”

“我下次不喝酒了……我去改簽火車票……你在酒店等我……劇本我會改……”蘇裴斷斷續續胡言亂語。

賀一鳴知道蘇裴現在神志不清,分不清現在過去,說的全是他們曾經在一起經歷過的事情。他們真的認識太長時間了。

賀一鳴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凄涼惶惑的念頭,蘇裴要是救不回來了怎麽辦?他該怎麽辦!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無力過。

但他立刻清醒過來,他們馬上就要到醫院了,他不應該胡思亂想。蘇裴會沒事的。他現在什麽都不想,只要蘇裴沒事。

到了醫院,蘇裴先去了急救,在急救穩住了之後轉去了住院。有護士認出了賀一鳴,問賀一鳴“您要處理一下手掌嗎?”

賀一鳴這才想起來自己手被玻璃杯割了,他只要了一張止血貼,然後一直守在蘇裴的病房裏。蘇裴現在安靜睡着了,表情看起來也不痛苦了。

賀一鳴這才覺得一陣疲倦,剛才看到蘇裴痛苦的樣子,他已接近精神崩潰。

賀一鳴不想離開蘇裴身邊,他是走到窗邊,壓低聲音打了幾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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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給他的公關于清泉打了電話,問了慶功宴上的情形。

于清泉今晚也去了慶功宴,剛還和李雲生熱情聊了會兒,她并不是對小鮮肉感興趣,只是在發展有潛力的客戶。

看到賀一鳴的電話,她語速極快“聚會辦得很好,大家都玩瘋了。賀總?你在哪裏?我今晚沒看到你!”

賀一鳴低聲說“我提早走了……現在出了一點事故。”

于清泉幹這行,處理過很多公關危機,給客戶各種擦屁股。賀一鳴聲音壓得這麽低,聽起來就像捅婁子了。

她問“什麽事故?”她在心裏猜着,酒駕?打人?性騷擾?

賀一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蘇裴。今晚不是事故,是他這一生的轉折點。

他說“我想出櫃。”

于清泉一口酒噴出去。

她絕對聽錯了,她懷疑自己的耳朵。

賀一鳴說的也許是“櫥櫃”“出軌”“鬼畜”。

“你要出什麽?”于清泉不淡定了。

賀一鳴說“不是明天,但是你可以開始做準備了。幫我做好輿論鋪墊。三天後,你拿個方案給我看。”

于清泉說“你剛剛是說……出櫃嗎?”

賀一鳴沒有吭聲。他現在完全是雞血上頭,但是話一出口,竟然有一種無比的輕松感,他從沒有體驗過這種如釋重負。

“是的,出櫃。”他說。

這下輪到于清泉失語了。

她想自己今天算是又開了眼界了。

賀一鳴又給助理打了電話,安排了行程上的事情,又叫她來醫院送些東西。

蘇裴做了一個長而且混沌的夢。

夢中沒有聲音,只有畫面,他像一個旁觀者,看着自己與賀一鳴的離離合合——他和賀一鳴在人群中不停地相遇。時間分不清前後,他們一會兒一起在學校裏散步,一會兒在片場争吵。

他想抓住挽留那些開心的閃光時刻,也想阻止他們的争執。但他什麽都做不了。

在這焦慮和痛苦中,蘇裴睡得并不安穩。他像泅水的人呼吸困難,終于掙紮着醒來了。

蘇裴醒來的時候,先看到床邊輸液的袋子,他沒想到自己又犯了一次病。

“蘇裴。”賀一鳴聲音無比溫柔。

一瞬間,昨晚所有的回憶都湧了上來。他怎麽和賀一鳴去的那套別墅。賀一鳴的試探發怒,把他強壓在沙發上。他們又把話都說開了。

最後是賀一鳴追着他那一句“我愛你”,比夢更不真實。

蘇裴慢慢轉過頭,他看向賀一鳴,但他不敢盯着賀一鳴的臉看,他只看到賀一鳴的右手上貼着止血繃帶。

“謝謝,送我來醫院。”蘇裴說。他聲音有些沙啞。

賀一鳴知道這時候蘇裴需要休息養病,而且他最需要的就是時間。他需要一個緩沖的時間,好重新開始。

盡管他現在很想撫摸蘇裴的頭發和額頭,想給他溫柔的撫慰,但還是忍住了。

“醫生說你最好再留院兩天。要不要我給你家裏打個電話?小曲奇怎麽安排?”賀一鳴問。

蘇裴只要過了自己的手機。他叫賀一鳴回去,這是在醫院,他沒有危險了,還有護士和護工照顧,賀一鳴不必耗在這裏。

賀一鳴說“我叫助理今天上午送些東西來,等她來了我再走。”

蘇裴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又縮回被子裏。

過了一會兒助理送來了一些日用品,還給賀一鳴帶來了電腦。賀一鳴本來是想留在病房裏,但看現在的情形,他如果一直在病房裏,蘇裴可能根本沒辦法徹底放松。

賀一鳴提着電腦站在蘇裴病床邊,床上的人閉着眼睛,呼吸均勻,似乎還在沉睡中。

他輕聲說“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下午時候,蘇裴的母親文心蘭帶着小曲奇來了醫院。

現在是暑假,小曲奇這兩天沒有興趣班,文心蘭接到電話的時候她正好在旁邊,聽到說蘇裴又住院了,她一定要來。

文心蘭沒想到蘇裴這一年多時間病情沒轉好,反而加重了。她太難過了,蘇裴從小就容易生病,沒想到成人了又遺傳了他父親那邊的心髒病。

“你早該戒煙的,我也是沒有一直盯着你……你接下來什麽工作都不許接,聽到沒有?好好休養。”文心蘭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眼睛。

小曲奇趴在床邊,只是眼巴巴看着蘇裴,好像不把爸爸看好了,爸爸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蘇裴低聲對小曲奇,也是對文心蘭說“明天讓小曲奇去她媽或者她舅舅那裏,麻煩他們這個暑假多照顧了……”

文心蘭緊張“怎麽了?”

蘇裴說“我想趁着這空檔,把手術做了。”

小曲奇一聽蘇裴說要做手術,她的臉色立刻白了。不管她多聰慧早熟,畢竟還是一個小學生,經過了父母離異,現在爸爸又要動手術,她不可能不害怕。

文心蘭還算鎮定“也好,你年輕,做好了手術恢複得快。”

和蘇裴說過事情,文心蘭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整理放好,這才發現病房裏日用都準備得很齊全了,洗漱用品,紙巾,濕巾,充電寶,拖鞋,保溫杯,甚至連睡衣都準備了兩套。

這肯定不能是醫院準備的,文心蘭不禁問“這是誰已經來過了嗎?”

蘇裴無力地說“……是劇組的人。”

如果文心蘭再熟悉點賀一鳴,就會知道這是賀一鳴的做事風格。

文心蘭又去和醫生了解了下情況,準備安排手術的事情。小曲奇在蘇裴病房裏,蘇裴又安慰了她一會兒,說自己做完手術就會好,不會再生病了,小曲奇将信将疑,但她還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賀一鳴這天沒打算回家,他在附近的一家酒店定了一套套房住了下來。從這裏去醫院最快只要一刻鐘。

他的助理和秘書隐約知道老板突然在酒店住下是為了去醫院方便,但為什麽要如此用心,他們就猜不準了——boss的通病就是可以為任何一點小想法随心所欲。

晚上文心蘭不能給蘇裴陪床,她叫蘇裴先用醫院的護工試試,如果覺得不好,她再給蘇裴找一個護工。

蘇裴安慰她“我躺了一天,覺得好多了。”

等文心蘭一走,賀一鳴仿佛踩着點一樣出現了。

蘇裴只想說別這樣。

別這樣……因為他很清楚,賀一鳴對他好起來可以好到天上去。

他現在已經不能對賀一鳴的感情更澎湃更複雜了。

“今天有沒有好點?”賀一鳴給他理了理靠枕。

“好多了。我和曾醫生聯系了,說了準備手術的事,”蘇裴一口氣說了下來,“所以我接下來會做檢查,等手術排期。”

賀一鳴沒想到蘇裴這麽快決定動手術。

不過這樣也好,蘇裴再在他面前發作一次,他都要得心髒病了。

“找的哪個醫生?”賀一鳴問。

蘇裴說“沒有特意找,這家醫院的醫生都很好,而且可以做微創,不用開胸。”

賀一鳴問“好……我只是來看一看。我不會在這裏呆很長時間,不過你什麽時候動手術一定要告訴我。”

蘇裴點點頭“好。”

賀一鳴說着不會呆很長時間,卻又姿态自然地在蘇裴病床前坐下。蘇裴看了他一眼,沒有出口趕客,他知道這尊大佛不是那麽容易請走的。

只是昨晚他們那一通,蘇裴現在想起來還有些不适應。

“你的手怎麽樣了?”他問。

賀一鳴終于笑了笑,展開手給他看“只是一點小傷,沒事了。你看你之前傷了左手,我這次傷了右手。位置還都差不多。”

蘇裴在心中嘆氣,這些傷還不都是自找的。

他說“我希望這些小災小難以後不要再有了。”

賀一鳴又忍住想去撫他頭發的沖動,說“以後會好的。”

蘇裴終于能直視他的眼睛“你這麽肯定?”

賀一鳴說“我有預感,也有信心。”

蘇裴不說話。

賀一鳴臨走時候,低聲說“蘇裴。”

蘇裴嗯了一聲,賀一鳴接着說“我愛你。”

蘇裴不安地抓了抓被子。賀一鳴站在門邊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別這樣,我不想談這件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以前說得太少了——你說得沒錯,我以前隐瞞了太多真實的想法。”

蘇裴想把醜話說在前頭。

現在他們都這樣了,賀一鳴似乎還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不想給賀一鳴希望,但賀一鳴現在的樣子,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後一根稻草,他像争取到了表現的時間和機會一樣。

他慢慢說“賀一鳴,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昨天我說過了,我不會再想走那條路了。”

賀一鳴呼吸一窒,他說“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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