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南溪

那期雜志印出來後,賀忻在網上火了一把。

當時他沒在意,随便微博上的人亂扒,後來又有好幾個娛樂公司的人聽說他退學了,要來簽他,錢往多了灑,但賀忻一概當他們是傻逼,不拍戲就是不拍戲,不走娛樂圈這條道就是不走,他拒絕人的理由說出去大夥兒都跌破眼鏡,一個吊兒郎當,滿身戾氣的人說他不簽約的理由是想好好上學?媒體眼睛也不是瞎的。

奈何賀忻咬定的事情誰都動搖不了,他們說破了三寸爛舌,也沒能扭轉他的心意,這事兒最後無疾而終。

賀忻把拍雜志的錢一半留給自己一半還給他爸,當他看見父親眼裏的震驚時,他有一瞬間的快意,這些錢足夠付清他的十七年,并買斷他的自由了。

賀文博指着他鼻子罵他孽障,讓他滾,他回房間匆匆收拾了下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二話不說就離開了。

他的車票上個禮拜就訂好了,南溪的房子也租好了,當地的十二中也聯系好了,等開學去報個到就行。

拖着行李下樓的時候,他看見賀文博和那個女人坐在沙發上,女人摟着他,哄他喝茶。

“小忻,你去哪兒啊。”

賀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笑了笑,“阿姨,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有些話不說以後也沒機會了。離開前我想奉勸你一句,手伸得越長,自燃的幾率就越大,除了我和我媽,你的敵人到處都是,希望你不會後悔做這裏的女主人。”

女人看着他煞白了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賀文博的罵聲穿透他的耳膜,賀忻充耳不聞,毫無停頓和眷戀的,扭過了頭。

“媽,我要走了。”賀忻對着療養院裏的母親說。

“你去哪裏?”母親看着他。

“走,離開,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在這裏。”

母親聞言,表情瞬間變了,憤怒将她整張臉變得扭曲,她沖過來打他,力氣大得吓人,護士和醫生都拉不住她。

“賀忻你敢走?”母親的手瘋狂地揮舞着,指甲劃破了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嫌棄我了?嫌我有病對不對?”

“都怪你爸爸!你爸爸對不起我們!”

“賀忻,你要跟你爸爸離開我是嗎?跟那個女人一起生活是嗎?!”

母親開始尖叫,那叫聲像一根刺一樣戳進賀忻的心髒,硬生生扯開一道斑駁的血痕。

“是你!如果不是你!!弟弟怎麽會掉!如果我生下弟弟,你爸爸怎麽還會跟那個女人好?你說啊賀忻?你憑什麽一走了之?你是罪人!是害我變成這樣的罪人!”

“媽。”賀忻任由她把身邊的東西往他身上摔,半分沒躲,他很平靜也很認真的說,“放過我吧。”

“放過你,誰來放過我?”母親哭着喊着,頭發被她抓得一團亂,一邊哭一邊冷笑,活像一個瘋子。

賀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媽媽帶他放風筝的樣子,兒時的記憶早已沉澱,唯獨那時候母親望着他溫柔慈愛的臉,這幾年來尤其清晰。

什麽時候她變成了現在這幅可悲的樣子呢?

母親抓着他的手臂不讓他走,一會兒瘋言瘋語地說着“我只有你了,我要你在我身邊,不然我就死給你看”,一會兒哭念她悲苦的後半生,嘴裏冒出他都嫌難聽的咒罵,賀忻在這漫長的淩遲過程中,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

“我不要賀文博的錢,我不要你自以為是的愛,我要自己的人生,我他媽只想一個人好好活下去!這種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的日子我一秒也不想過了,是你們兒子的前提,我首先得是我自己!”

母親和他都氣喘籲籲,她神情帶着憤怒和悲涼,自己卻是無動于衷。

“賀忻,你想逼死我嗎?”

賀忻扶着牆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她手上的碎玻璃劃破了他的手腕,滾出來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了潔白的地板上,他拂開了母親死死禁锢他的手說,“那我們就一起死吧。”

母親反應了好幾秒,然後崩潰地嚎啕大哭,賀忻捂着手腕,抱着他的行李倉皇地跑了,帶着決絕的滿腔孤勇,斬斷一切回頭路,離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所監牢。

主治醫生給他簡單的包紮了一下,不小心看見了賀忻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他一愣,面前的少年一臉不耐煩的皺着眉,拳頭攥得很緊,他身上那種孑然一身,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的氣質,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廣播裏不急不躁的女聲又響了起來,“各位旅客請注意,列車K9889即将到站,請各位旅客做好出行準備。”

連續不斷的播報聲将賀忻從窒息的逼迫感裏拉了出來,他又往臉上潑了點水,然後靠着牆重重地呼了口氣。

低頭看了看手機,距離到南溪還有六個多小時,很快,他就要自由了。

賀忻将煙頭摁滅,找了個隐蔽的角落坐着,把帽檐拉到了鼻尖,又用口罩将下半張臉遮住,接着他戴上耳機,把音樂聲開得很響,閉上眼睛睡了。

南溪市,零零一網吧。

“幾點了?”李言蹊蹬了下腿,迅速從躺椅上坐起來。

“十二點。”另一個飛機頭哎喲了一聲,“塔哥,你別五分鐘嚷一嗓子好麽!我這剛開火呢,被你一吓白白送人頭了。”

李言蹊揉了揉眼睛,将困意從腦袋裏擠了出去,他掀開窗戶一看,外面的雨非但沒有停,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臺風天滿地都是大大小小的水窪,風刮得很急,路上行人少了很多,閉上眼就能感覺濕熱的空氣裏透着一股窒息的悶。

十二點,那人差不多要到了。

“我走了。”

飛機頭猛一回頭,他眨巴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像看傻逼一樣地看着李言蹊。

等到對方從他包裏摳出一把破傘,這才一拍大腿緊張道,“這麽晚了你去哪兒?醫院給你打電話了?你弟出事兒了?還是你爸突然回來了?我操?這麽晚了總不至于薛玟找你吧!”

李言蹊對他那一頓亂扯感到無言以對,他皺了皺眉,将書包背起來,“诶,咒我可以,別咒我弟行麽,我現在要去車站接個人,招待所的工作。”

飛機頭顯然不信,他啧啧嘴說,“誰神經病半夜過來這裏啊。”

李言蹊說,“就有這麽一個神經病,一點半到這裏,找了紀凡哥的招待所接待,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給的錢多,這活必須我來幹。”

“多少錢啊這一天?”

“三千。”李言蹊笑了笑。

“那可真是神經病,還臺風天呢。”飛機頭說,“出手真闊綽,大老板吧,塔哥你記得要點服務小費。”

李言蹊說,“你怎麽比我還錢眼子?”

“操,這不是為了你弟嘛。”飛機頭玩游戲又輸了一把,搓着他的發膠氣得冒煙。

“我替我弟謝謝你,等他醒來一定會跟我說,求廖妹妹哥哥送大飛機。”李言蹊将衣服上沾到的煙味用花露水噴了噴,站起來的時候從口袋裏掉出一張電影票和小紙條。

“什麽啊?”飛機頭撿到後又卧槽了一聲,“薛玟約你去看電影?我心态崩了,她眼瞎了嘛就喜歡你。”

“你說我把這電影票賣給別人,能賺多少?”李言蹊煞有其事的說。

“滾吧你,去學校讓人看看你錢櫃小王子的真面目。”

“說起來你還欠我錢呢。”李言蹊把一沓标注着詳解的試卷丢到他面前,“記得準時轉給我,開學就得算利息了。”

“你還是人嗎你!”飛機頭朝他豎了個中指,罵罵咧咧了一陣看着他衣服說,“你就穿這玩意兒去?太掉價了吧。”

李言蹊那件T恤是雞排店的工作服,他今天下班以後時間安排得太緊,壓根來不及換就跑醫院了。

“接的人是男生還是女生啊?”飛機頭問。

“女生,名字叫賀欣。”

飛機頭一聽立刻來勁了,非扯着他換衣服,“接女生不行!你這樣穿太丢我臉了。”

“廖妹妹,我這樣穿也比你帥。”李言蹊說完就轉過身,飛機頭因為這個綽號上蹿下跳,撸起袖子想要揍人,李言蹊徑直繞過他,推開了網吧的門,撐傘走進傾盆大雨中,臉上的神情恢複了一貫正兒八經的腔調,将笑容端得一絲不茍。

因為臺風影響,從西延到南溪的火車中途停了幾次,到站已延遲了兩個多小時,淩晨三點,賀忻提着他的行李出站了。

淩晨的車站依舊擁擠,仿佛是個永遠都不會打烊的大型市場,空氣中隐藏着一股淡淡的離愁別緒,賀忻像一個戴着面具的隐形人,他穿過形形色色的人群,沒去管身後上演了怎樣的悲歡離合,擡頭看了一眼重新上漆的“南溪站”三字,哐哧哐哧的汽笛聲鑽進耳裏,火車進站,而他來到了這裏,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自己下一站該去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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