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鄉試
葡萄架下,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穿一身水藍布衣,烏壓壓的黑發只用一支銀釵定住,幾縷發絲滑落,不顯邋遢,倒有股子淩亂美,邊上坐着個小姑娘,梳着雙平鬓,左右帶着一朵粉色小花,同色的衣裳襯的她格外嬌俏可愛,只見她手指靈活的打着絡子,面上帶着些許憂愁。
“年紀小小的愁什麽呢?”婦人正是楊婵,放下手中針線,擡手撫了下小草的眉心。
“哥哥去府城都這麽久了,也沒回信,嫂嫂還說我呢,您自個不也擔心?”小草幹脆也放下手中東西。
去年水患,死人無數,連着秀才舉人也去了不少,聖人早前便下旨今年要開恩科,故而趙遠山從中了秀才後,便一直想着下場一試。
這不,為怕誤了時間,趙遠山提前十天動身前往府城備考,如今已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早已經考完試,卻不見他人歸來。
“估摸着是在等成績。”楊婵笑笑,安慰小草也寬慰自己。
要不是這時候女子出門實在不便,她都想着帶兩孩子一道去府城找趙遠山去了。
說話間,傳來一陣敲門聲,沒等楊婵反應過來,小草已經竄起跑去開門,見到來人,立馬喜笑顏開,“才說哥哥什麽時候回來呢!這就見到真人了。”
“是你大哥回來了?”楊婵心下歡喜,面上帶出笑意,起身緩步迎上。
“可算回來了,這不早不晚的,一定餓了吧?我去給你下碗面。”見趙遠山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楊婵忙接過他手中包裹,打算去燒火做飯,順道燒點水讓他洗洗,去去乏。
“不必了,到縣城時,王兄請我吃過中飯。”趙遠山面帶疲憊,語氣低沉。
見他這樣,楊婵也不多話,讓小草去燒水,自個和他一道回了屋,邊取衣服邊道:“那一會先洗澡,換了中衣睡一覺。”
許久,趙遠山突然說道:“為什麽不問考試結果?”
楊婵一愣,随即笑道:“那結果如何?”
從趙遠山一回來那樣子,楊婵便知此次怕是考不上,故而沒問,想着等他休息後再說這事。
“我……鄉試沒過。”往常他一直說不在意成績,但是當成績公布時,還是忍不住失落和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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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就沒過,等下回再去考就是了。”楊婵不禁一笑,其實趙遠山寫的文章她曾拿去給楊錦看過,當時楊錦只說了一句,‘潛心苦讀三年,鄉試可試上一試。’
也就是說,趙遠山苦讀三年還不一定能中舉,也只能去試一試,碰碰運氣,而他現在的文章,肯定過不了鄉試。
這話她一直沒告訴趙遠山,怕打擊他的信心。
而且這次鄉試,私心她是不想讓他去的,不過趙遠山自上回中了秀才後,一直苦讀,就想着去科考,楊婵也就沒壓着。
也許讓他去試一試,壓壓身上那被鄉裏鄉親誇出來的躁氣也好。
不錯,趙遠山可能自己沒發現,身為枕邊人的楊婵卻感覺到他自從中了秀才後,心态有些微變化,尤其在村裏村外不少人找他去幫忙做主之後,心浮躁了許多。
只是并不明顯,楊婵就沒多說。
其實也不怪趙遠山,他十來歲便是童生,興許在大城市裏沒什麽,在這鄉下卻是不得了的聰明,被族中和家中長輩皆寄予厚望,經過兩次打擊,回家種地,平日看中他的長輩全都放棄他轉關注別的兄弟,那種心裏落差,可想而知。
最主要的是李秀才過來退婚,這對一個古代男子而言,絕對是奇恥大辱,所以他一直沒放下書本,想要考中秀才甚至舉人不讓家人失望,也為自己争口氣。
結果去年一場水患,帶去那麽些人,家中也只剩他和姐妹三人,就連族人,也只三叔公和他孫子二人,饒是如此,當初在心底的目标還是沒變。
皇天不負有心人,讓他得中秀才,一吐當年郁氣,可惜的是,那些舊人都已不再。
趙遠山再成熟,再經歷風雨,到底還是二十一二的年紀,四周的人全都誇他,奉承他,三不五時找他這秀才公幫忙,得族中長輩看重,在這種氛圍中,沒有失去本心,楊婵都覺得該燒香了。
所以發現他身上出現一絲躁氣,楊婵并沒多少驚訝,只京城讓他帶着她去鎮上,一是那邊清淨,二來則是會去老師家中,每每去了那,趙遠山的心都會平和下來。
趙遠山中了秀才後,在家中要務農還得幫些忙,雖說沒丢了書本,到底不如在書院的學生,再說他的才學在安溪鎮算得上不錯,卻絕對算不上頂好,能中秀才,大半還是因為水患死的人多,上頭放寬了條件。
舉人卻是不一樣了,須知舉人便可做官,條件再松也有度,哪裏能輕松過了。
也正是如此,楊婵明知他可能不中的情況下,還讓他去科考。
“我怕是在家種田的好。”趙遠山搖頭,頗為失落。
楊婵皺眉,“你何時這麽沒自信了?咱們鄰村的老童生,都已經五十多了,還同你一道去考秀才,他不也還是沒中?不也在家好好的,瞧他模樣,明年還要去考,你這才考了一次,怎的就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索性還年輕,下回再去就是了。”
“我并未心灰意冷,只是覺着對不起你。”趙遠山被楊婵說的有些無措。
大舅子年輕輕中了舉人,小舅子讀書也好,日後也差不了,偏他這樣……
“你又在瞎想什麽,下場前邊說過了,去試上一試,中了固然高興,不中也沒什麽,左右你還年輕,到三十中舉也不算晚,老師不也到四十多才過了鄉試。”楊婵嘆口氣,勸道。
“這些我都知道。”不過還是失望,尤其怕你失望,趙遠山在心中默默的補了一句。
“嫂子,水已經燒好了。”小草敲門說道。
打開門就見小草提着一桶水,楊婵趕緊接過,讓她回屋休息,倒水,摸了下,水溫正好,倒省了她再去取涼水的功夫,将毛巾擰幹遞給趙遠山。
“趕緊洗洗休息吧,旁的,別亂想,你只管記得,不管你是在家種田的農夫,還是讀書科考後做官,我都是你妻子。”日日夜夜的相處這麽久,趙遠山現在的想法,她多少有些明白。
不過起點不同,自然也不一樣,相信他要是能和楊錦得到一樣的教育,不會楊錦差。
就是現在,楊婵也并不覺得趙遠山就比楊錦或是那些官宦子弟差了,各人有各人的好,人無完人。
見楊婵真的不在意,趙遠山心下好受些,如今家中富足,他可以放心苦讀,下回定能中舉,讓她重新過回大家小姐的日子。
許久,不見趙遠山動聲,側頭一看便見他已經睡熟,想是最近身心俱憊,累很了,俯身撫過他緊皺的眉,有些心疼。
“我鐘意的是你的人,不是因為別的。”猶豫一會,楊婵低語:“一個多月沒見着,竟日日想你,吃的可好?睡得可好?你這木頭有沒有想我?”
關門聲響起,原本已經睡着的趙遠山突然睜開眼,目光驚喜,猛地坐起身,想要追出門抱住楊婵緊緊箍在自己懷裏。
聽到楊婵的心裏話,趙遠山原本失落瞬間被丢去十萬八千裏外,此時他感受到的,只有滿滿的驚喜。
做完晚飯,楊婵去叫趙遠山起身吃飯,不想才拍了他的肩,就被他拉倒撲在了他身上。
“幹嘛呢,趕緊起來吃飯。”楊婵一拍他肩,羞惱不已。
“一個月沒吃,确實餓了。”趙遠山低頭埋進楊婵的頸窩,嗅着她特有的香味,在她耳畔呢喃,惹得楊婵抖了抖身子。
“說什麽呢?小草還等着咱們吃飯。”楊婵紅霞滿面,實在沒想到趙遠山會說出這樣的話。
趙遠山當然不能放開楊婵,翻身壓住,大聲道:“小草你自己先吃飯,我和你嫂子有點事,晚些再吃。”
翌日一早,趙遠山帶着妻妹一道去了老師家,會試歸來,理應同老師說上一聲,順道接了楊平回鄉下。
按照楊婵的想法,是現在鎮上住一段時日,等鄉試這陣風過了再回去,趙遠山覺得沒必要,鄉試沒中罷了,又不是殺了人,躲着不能見人了。
鎮長喝了口茶,也不問成績,直接取了紙筆,讓他将文章默寫出來。
後院裏楊婵正向師母請招,老師當初也考了好幾次鄉試,想必師母安慰人的經驗不會少。
“瞧瞧,前兒才說了不管他呢,今兒倒過來讨招了。”師母指着楊婵笑了好半響,索性楊婵的臉皮厚,不怕她取笑。
“這不是我嘴笨,不會勸人,只得找師母您了。”楊婵前世就不怎麽會說話,這世有了原身記憶,倒是好多了,但還是算不上能說。
“你只管當沒事就行了,有些事你越說反倒越不好,就和平常一樣,只當他出了遠門一趟,全當沒事就好。”男子都死要面子,尤其在自個老婆面前,做妻子的反複提起才是最讓他難受的,有時候不安慰比安慰好。
楊婵一聽,頓時眼明心亮,笑着謝過師母。
确實如師母說的這樣,随意就好,她太當回事,會讓別人覺得她很在意,趙遠山本來就在意她的想法,何必呢!
“姐姐。”正好下學,楊平就見自家姐姐在客廳中和師母閑聊,不禁驚喜道。
這邊的熱鬧暫且不提,書房确實一片靜寂,放下趙遠山默寫的文章,鎮長道:“這文倒沒有錯處,卻也沒好處,太過平凡寡淡。”
趙遠山的文章一向不華麗,走的是務實之道,只太過平實就沒了兩點,抓不了眼球,秀才勉強能過,舉人便困難了。
這要是遇上務實的考官,說不定也能中,不過幾率較少,文章實在沒有出彩點。
“學生知曉。”趙遠山顯然清楚自己的缺點,只是知道不等于能夠做到。
再有這一年裏,雖也下了苦心讀書,到底沒做到日夜苦讀,山上該忙時去忙,家裏活也有做,夜裏楊婵嫌燭光太暗不讓他看書,故而沒中還真是在情理之中。
中午在老師家用過飯,趙遠山趕着牛車回了村裏,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均要問上一句考的如何,楊婵每每想要答話,都被趙遠山搶了先,面色平靜,一如往常的回答沒過,皺了皺眉,楊婵道:“這會不是該在山上,這些人怎麽跟約好似得在路上等着。我看不如收拾了東西,搬到鎮上去吧!”
以前覺得鄉下清淨,真正住了才會知道,鄉下一點都不清淨。
他們家還算好的,左右鄰居家境都算殷實,不會鬧出太多問題,別家可就不一樣了。
農家小院,個個都種了瓜果,養了雞鴨,不是今兒xx丢了幾個雞蛋,就是明兒xx家的菜被誰的雞啄了,總之為着這些小事,可是吵得不可開交。
上回還有一家少了只雞,那戶女人是潑辣的,那罵的喲!早上天還沒亮開始一直到晚上月亮出來為止,從村頭罵到村尾,什麽難聽罵什麽,真真是讓楊婵漲了不少知識。
就算這次沒中,趙遠山也是秀才,不會有人說難聽的話,但是眼神和态度才是殺人最大的利器。
她是想要趙遠山去躁氣,但也不想磨了他的自信心。
趙遠山握住楊婵的手,“無需如此,也就這一陣,過幾日就好了,我怎麽說都是秀才,不論他們心裏怎麽想,面上都會敬着我,再說這是咱們自家的家,沒道理自己家還不能回的。”
瞧他模樣,像是看開了,楊婵稍稍放下心,笑道:“你往年沒正經讀書就中了秀才,已經很厲害了。”
趙遠山笑笑,如果說他之前有失落,那麽昨晚楊婵低囔的那句話,徹底治愈了他,如今父母長輩皆已不在,能中秀才相信他們就會很開心,好好讀書,往後中了舉人,來年再生上一個大胖小子,傳承家裏的香火,他就沒什麽渴求的了。
大舅子不是說,只要他苦讀三年,十之八九能中舉嗎。
想到下場前大舅子的信,趙遠山想着要不要告訴楊婵。
許久沒回家,屋裏都已經積了灰,四人忙活了一下午才收拾好房間和廚房,稍作休息,就得做晚飯,這時候鮮菜不少,楊婵很快做了四菜一湯。
正準備吃飯,就聽敲門聲響起,楊婵剛要起身,被趙遠山給按住,“我去。”
他身為男人,自然要扛起責任,不過是沒過鄉試,又不是犯了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見到來人,竟是三叔公,還以為是三嬸四嬸那幾人呢。
“正在吃飯呢?那你們先吃,我明日再來。”三叔公見了還沒動筷的菜,轉身欲離去。
“叔公吃過沒?若是不嫌棄,一塊用些。”楊婵忙起身取碗盛飯,趙遠山也拉着三叔公坐下。
鄉下沒那麽多規矩,吃飯說話很正常,三叔公夾了一筷子菜吃了,又喝了口米酒,就說道:“我聽裏正說了,遠山這次沒中?”
趙遠山放下筷子,垂頭,“遠山有負叔公和族長的厚愛了。”
“說的什麽話,你是咱們村唯一一個秀才,已經很不錯了,我今兒來,就是來看看你,就怕你小子亂想,剛才瞧着還不錯,現在怎麽又說傻話了。”三叔公嘆口氣,“真正的趙家村如今就剩咱們兩家,要說不盼着你出息是假的,不過鄉試哪有那麽容易,你看整個鎮才幾個舉人,往後你用功讀書,再去考就是了。”
三叔公喝了一小壺酒,就起身離去,才送走他老人家,又來了裏正和村長,又是一番勸慰,倒叫楊婵和趙遠山二人有些感激。
族中長輩是個明理就好,往後在這趙家村才能過日子。
送走二老已經天黑,正想關門呢,便聽趙小花的聲音遠遠傳來,“聽劉嬸說你們回來了,就過來瞧瞧。”
這時候正是農忙之際,回家都快天黑,劉嬸燒好飯,直接端着飯碗去了趙小花家,她這才知道趙遠山已經回家,飯都沒吃就來了。
“正想着明兒過去告訴大姐的。”楊婵迎了趙小花進門,從廚房取出兩斤肉并一斤白糖,“既然大姐來了,我們就不去了,一會大姐帶回去就是。”
“你自個買了就買了,怎麽又給我,多費銀子。”話雖這麽說,嘴角眉梢卻都高高揚起,語氣也輕快許多。
楊婵讓趙遠山去看看兩小睡了沒,她拉着趙小花閑聊,帶過趙遠山沒過鄉試的話,而後便讓她早些回去,畢竟家中就兩個孩子在,讓人不放心不是。
望着趙小花提着東西高興的離開,楊婵松口氣,她就怕這大姑子說些什麽難聽的話,總算糊弄過去了。
回過頭,就見趙遠山倚在門邊,吓了她一跳,“怎麽也不出聲,不知道人吓人可是會吓死人的。”
“往後別這樣了,鄉試沒過,我心底确實不好受,卻不會太過看重,下回再去考就是了,大姐嘴直,說我幾句也沒什麽,哪裏連幾句話都聽不得了。”趙遠山過去抱住楊婵,摸摸她的頭,有些愧疚。
他只想着沒中舉會讓她失望,卻忘了他這樣會讓她擔心。
昨晚其實就已經想通,只要楊婵不會看不起他就好,如今更是心裏清明,能中固然好,不能中也不可累得家裏人擔憂。
夜裏,二人只相擁一起,也不說話,享受着擁抱彼此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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