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天, 朝事結束之後,蘭陵王高長恭被皇帝單獨留下,說要與他議事。
大家都很好奇皇帝為什麽單獨留下蘭陵王, 但鑒于沒有人敢跟皇帝親近, 而蘭陵王雖然長相好看但卻總是看起來兇巴巴的, 于是便也無人敢問了。
高長恭獨自一人留在了宮殿之中, 心中雖然也有些沒底,但面上卻并沒有顯出什麽, 只站在殿中,等待衆人散去。
而當大臣們走得差不多了之後,高湛卻只是笑笑沒說什麽,只邀請高長恭前往宮中花園散步。
皇帝邀約,臣子當然不能推拒。于是, 高湛在前面慢慢走着,高長恭落後兩步, 兩人慢慢走在花園之中。而在他們身後,則是遠遠墜着一串宮婢內侍。
走到一處亭子,亭中傳來一陣男子的低語聲和女子的嬌笑聲,高長恭目不斜視, 但他卻聽出了那兩人的身份。
那就是皇後胡氏與高湛的寵臣和士開。
他還記得, 大哥高孝瑜開始被高湛忌憚,就是因為他進谏了胡氏與和士開交往過密。
高長恭的眼神中微不可查地劃過了什麽,但卻并沒有被其他人發現。
亭中的人看到了他們,一前一後地起身, 走出亭子來向高湛行禮。而高長恭也在他們之後向他們行了禮。
“好了, 都不要站着了,”高湛看起來心情不錯, “來,長恭啊,坐。今天咱們叔侄倆要好好喝一杯。”
高長恭其實酒量不差,但他并不輕易喝酒。之前那日失控飲酒也只是因為心中郁結所以借酒消愁罷了。可現在皇帝要與他共飲,他當然不能推卻。
吩咐宮人在亭中擺上酒菜,高湛與皇後攜手坐在主位,高長恭與和士開分坐兩側,四人共坐一桌,桌上杯碟錯落,看着倒也閑适自在。
然而,整張桌子旁邊最不自在的,大概就是高長恭了。
他知道,高湛将他留下,絕對不是單純地要培養什麽叔侄感情,肯定還有其他的目的。但是這目的具體是什麽,他卻一點頭緒都沒有。
因着和帝後一同用飯,高長恭倒也不擔心着飯菜之中有毒;而且,對方剛剛才謀殺完他的兄長,又對他本人似乎總是有些什麽猶豫,在高長恭看來,高湛應該不會現在向他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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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恭啊,”酒足飯飽之後,高湛才終于開了口,“朕記得,你已年過二十了,是吧?”
“回陛下,長恭剛剛過完周歲生辰,”高長恭躬身行禮,“年已二十有二了。”
“都這麽大了,”高湛狀似驚嘆,“也是時候成親了啊。”
成親?
他都過了年歲這般久了,高湛竟然突然提起要他成親?
北齊民間男女需要在年滿十四前成婚,否則便要服役。應珺在十四歲時家中恰逢巨變,家中長輩全部崩逝,而她本人也入了軍籍,這便不了了之了;而高長恭則是因為原本定下的未婚妻幼年夭折,幾位叔叔又從來不把他當回事,哥哥姐姐們又不忍逼迫,便也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不過,若是說到成親的話……
高長恭想起自己懷中的那個裝着兩縷纏繞在一起的發絲,心中微微一動。
“這也是巧了,”高湛笑道,“既然長恭尚未婚娶,那朕和皇後今日便為你做個媒,給你娶個媳婦。”
高長恭垂着頭,眉頭倏地皺起。
“不知長恭還記不記得,前些日子太子大婚,陪坐在本宮身邊的那位美貌娘子?那位是範陽盧氏出身的娘子,算起來,還是你大嫂的親妹子呢,”胡皇後嬌聲笑道,“那丫頭啊,就喜歡長恭這般的英雄少年,男才女貌的,本宮瞧着是極為般配的。”
高湛聽到胡皇後提到“大嫂”便知道事情不對,然而胡皇後卻始終沒看到他的眼色和表情,将整句話說完了。此時此刻,看着高長恭恭順尊敬但并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昵的态度,他冷哼了一聲,警告般地瞪了胡氏一眼,才開口說道:
“那範陽盧氏也算是當今頂級的門閥士族了,朕做了些糊塗事,害她家沒了個王爺女婿,如今那盧家娘子又心悅與你,朕便做主還他們一個王爺女婿,長恭看着如何?”
“皇上的想法自然是極好的,”高長恭低聲應道,然而還沒等高湛再度開口,高長恭便說道,“依臣看,太子與盧娘子年歲相當,男才女貌,極為般配。”
“荒謬!”胡皇後聽了他的話,大吃一驚,“太子是本宮的兒子,盧娘子是本宮的表妹,這輩分都不一樣,如何般配?”
高長恭依舊垂着頭不發一言,只靜靜地等待着。
似乎被這麽一“提醒”,高湛才回過神來。
如果非要按照胡皇後這個算法,盧娘子與皇後同輩,便年長了太子一輩,算是太子的長輩——而高長恭,則是太子的堂兄,自然那盧娘子也算是高長恭的長輩了。
高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胡皇後一眼,胡皇後還有些不服氣,直到坐在另一側的和士開安撫般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在惡狠狠地瞪了高長恭半天之後冷哼一聲,暫時消氣。
“但河南王已死,我朝與盧氏便再無姻親關系,這于家于國都不大合适,”高湛眯着眼睛看向高長恭,“依蘭陵王看,這該如何?”
高長恭依舊極為恭敬:“依臣看,盧氏可入陛下後宮。按輩分,盧氏為皇後娘娘表妹,按關系,姐妹共侍一夫,也算是美事一樁。”
這話把胡氏氣得,差點當場一個倒仰。高湛也有些啼笑皆非:他本來是要逼着蘭陵王娶妻的,怎麽就給自己多說回來一個妃嫔?
“可是蘭陵王業已年過二十,再不娶親,陛下也是會擔心的,”和士開見到帝後都被怼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便主動開口救場,“難不成,王爺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別人不知道,但和士開還是知道的。年初時他與皇帝共同見到了那位應小郎君,也知道那小郎君與蘭陵王關系不一般——但就算是再不一般,那小郎君難道還能變成個女人,嫁與他蘭陵王為王妃不成?
他們齊國可沒有個要娶男人當皇後的皇帝,更沒有娶男人當王妃的先例。
“是。”聽到和士開問出了這個問題,高長恭毫不避諱地擡起頭來,直視着和士開,“本王心中已有了人選。”
高澄笑了一聲:“朕倒是不知道,長恭竟然何時有了紅顏知己不成?但長恭可是我齊國的王爺,也是朕的侄兒,更是文襄皇帝的親生子——這王妃的身份,可不能低了。”
言下之意,若不是那最為頂尖的“五姓七望”出身的娘子,便都不配為他蘭陵王的王妃。
“回陛下的話,臣看重的這位,自然也是五姓七望出身的貴女。”
高長恭頓了頓,才面不改色地開口,繼續說道:“此女鄭氏,乃是趙郡王元妃鄭氏的侄女,車騎大将軍鄭述祖族孫女,性情柔嘉,溫婉貌美,堪為良配。”
以前,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娶妻。雖然他的兄嫂長輩總是有意無意地試探他,但他本人其實寧缺毋濫,對于女色方面本就淡薄,又加之他本人天生的出色相貌,大概還有些旁人都不可察覺的自視甚高。
直到他遇到了那個與衆不同的女孩兒。
初識的時候,他以為那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哭包,和他認識的其他女子似乎并無不同;再後來,随着逐漸加深接觸,他不得不承認,這丫頭與其他女子都不一樣,就連面對他那令他自己有事都無法忍受的多疑,她都能淡然化解,并且一點也不覺得那很惹人厭煩。
甚至還陪着他,幫他度過了那些令他想要崩潰發瘋的日子。
他還記得,那日自己醉酒,是應珺在陪着他。雖然他不記得後面發生了什麽,但那與他自己的發絲糾纏不清的,絕對是應珺的頭發無疑。
他次日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地問問她為何左邊的鬓發短了一截,結果那丫頭一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只叫他覺得哭笑不得,不過也讓他覺得十分挫敗。
看樣子,應珺是真的從來都沒想過要做他的王妃。
不過,他卻是認定了——如果他一定要擁有一位王妃的話,那這個人非應珺莫屬。
應珺親母元氏的身份不能讓高湛知道,因為他見過應珺——衛嬷嬷看了都能猜想得到的身份,高湛這等聰明的人定然也會想到。而應氏又只是普通平民,這等出身斷然做不成郡王正妃;所以高長恭早在決定娶應珺為正妃的時候,就已經為她想好了身份——既然應氏和元氏的身份不能提,那便只能從她其他的親長那邊提了;雖然應珺将鄭氏夫婦喚作舅父舅母,但他也已經去信給了已經成了他正經大嫂的鄭朝顏,讓應珺入籍鄭氏,做他的王妃。
“鄭述祖的族孫女?那便不是鄭妃的親侄女了,”胡皇後皺眉道,“這等身份,如何堪為良配?”
高長恭聽了她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
“原來依着皇後娘娘的看法,非得是五姓七望的長房嫡女,才有資格當臣的王妃,”高長恭輕聲說道,又行了一禮,“臣在此,先謝過皇後娘娘看重。”
高長恭不提還好,提到這個,又讓高湛心中猛地一驚。
這個胡氏,當真是蠢鈍如豬,淨會給他惹亂子,與她那個盧家表妹還真是一路貨色。
五姓七望的長房嫡女——那等身份,別說只是個宗室郡王的王妃,只怕是太子妃甚至是皇後都當得了!
她胡氏本人乃是盧道約的外孫女,然而一個“外”字,便只能算做普通親戚了:那河南王妃雖然是盧正山的女兒,然而自稱她親妹的、現在暫居宮中的那個盧珍珍,實際上也不過是範陽盧氏的偏房出身,并不是盧氏同父同母的親妹妹;眼下按照胡氏自己的說法,難不成她自己都不配當皇後?
“既然是鄭妃的族侄女、鄭述祖的族孫女,而長恭又自己喜歡,那便這麽定了,”高湛不願再聽胡氏胡言亂語,在胡皇後開口之前先行下定結論,“朕即日便下旨,賜婚鄭氏為蘭陵王正妃。”
高長恭這才終于松了口氣。
“不過,眼下河南王才剛剛崩逝,眼下長恭還在齊衰之中,”高湛看着高長恭這樣說道,“朕先行賜婚,待孝期結束,再為長恭舉行婚儀——長恭意下如何?”
與王妃換人相比,不過是婚儀推遲舉行罷了,這倒顯得并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不過,他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這位九叔,竟然還沒有忘記大哥。
他記得很清楚,太子大婚次日,高湛便裝作十分悲傷的樣子,将他們幾兄弟召進宮來安撫了一番。然而那個時候,他早已将事實真相告知其他兄弟,除了年幼的六弟紹信沒有忍住,啜泣出聲之外,他們其餘幾人都默然無語,只有高傲又脾氣不好的高孝琬在那時悲痛得大哭出聲。為了安撫他們,高湛還為大哥加了谥號“河南康舒王”——
可是那位與高湛自幼感情就極好的、将他當做親兄弟一般對待的高孝瑜,卻在他下令用鸩毒将他毒死的時候,也已經真正的死去了。
現在還活着的,只是他們五人的大哥罷了。
他自己做的錯事,現在竟然敢就這麽提起來,還妄想拿他的大哥再來威脅他一次,當真是卑鄙無恥,下流龌龊。
這般恬不知恥的,這世上怕不是只有高湛一個。
高長恭深深拜下:“全憑陛下做主。”
作者有話要說:
《北齊書》寫的是“河南康舒王”,《資治通鑒》寫的是“河南康獻王”,那就算兩個都對好了_(:з」∠)_不過因為北齊書成書近一點,所以正文裏用了北齊書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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