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人間煉獄

“族長!您可是赤羽焦明一族之長!怎可不顧我們的性命?”有人面露驚恐,跪地向前跨了兩步,像是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話。

時方域“嘭”地一聲從半空摔到地上,他揉着胸口坐起身,又爬到宿青那裏,心中卻有些不解。

族長所說,讓人自相殘殺來選擇出最有實力生存力最強的四百四十四人,确實駭人聽聞,又有些匪夷所思。但即便是被困禁地,宿氏一族足足有上千人,一呼而上就算打不過她,逃跑還是綽綽有餘的。

有必要這麽驚恐嗎?

她讓他們自相殘殺,只要不聽從,就根本不會發生任何事。

時方域挪到宿青身前,被宿乘舟一把拽了過來,比起青姨,他臉上怒氣更多,責道:“你來幹什麽!不是說好了等我們回去嗎?”

時方域擡頭看看眼前的三人,只發現青姨的臉上有數不盡的絕望。

他突然覺得,也許一切都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我只是擔心——”

“瀚海大人将赤羽焦明交于你手,你便是這樣回報他的嗎?”有人忍不住再次質問,怒吼聲打斷了這邊的談話。

族長無聲笑了笑,優雅地轉過身子踏上石階,走到了中間高臺之上,倏地一回身,宛若看這世間蚍蜉蝼蟻一般,掩嘴輕笑道:“誰說是瀚海大人将族長之位傳于我的?”

她略微躬身,小聲道:“那可是我自己搶來的……”

聲音雖小,可這洞中所有人無一不是聽得清清楚楚。

“你殺了瀚海大人?”宿青滿臉不敢置信,其他人心中更是驚恐。瀚海是上任族長大人,當年的“血海靈陣”,有他一半“功勞”,可是後來見多了慘死之人,想要以此成仙的心思就越來越淺,終日惶惶不安,恐怕遭受天譴反噬。

是以上天降天雷懲戒之時,瀚海自知罪孽深重,心如死灰,身子便一直沒有好起來,臨終前托付給宿霜渡。

但現在,他們心中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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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不,宿霜渡,瀚海大人待您恩重如山,他膝下無子,一直将您當做親生孩兒看……”宿青鐵青着臉,原本說得那樣擲地有聲,可聲音卻逐漸小了下去,背後陡然刮過一陣冷風。

洞內突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整個赤羽焦明族人猝然加快的心跳聲。

若說這洞中只有時方域一個外人……這話恐怕太過肯定,他們突然想起,自己一直推崇尊敬的族長大人,她的身世可只有瀚海大人知道啊!

“你難道并非我赤羽焦明族人?”宿鐵猛地從地上站起,憤恨地看着她。

宿霜渡沒有動,她平靜地看着高臺之下的所有人,眉目中難掩喜悅,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一般。

“若說不是……”她意味深長道,卻突然一揮袖子,洞中頓時狂風大起,一聲鳥嘯震天響,一對翅膀上赤金色羽毛閃着亮光,赤羽焦明的本體驟然閃現出來,衆人紛紛捂上雙耳以隔絕這聲凄厲的叫喊。

片刻過後,宿霜渡恢複了人的模樣,撫了撫臉,燦然一笑道:“若說不是,可事實如此。”

衆人心下又疑惑了,有人出聲:“既然你也與我們同族,卻為何要做這等殘害族人性命的事?”

“是啊……”她長嘆一聲,眼神飄向遠方,“我為什麽要做這等事呢……”

她陡然低頭,眸中怒火燃燒,那抹仇恨便再也掩飾不住。

“當你們口中的瀚海大人,将我父母投入‘血海靈陣’之時,我也問過同樣的話!他是這樣說的……舉族飛升創世之舉,區區犧牲不足挂齒!不足挂齒啊……你看,你們的性命,在我眼中,也不足挂齒。”

“不可能……瀚海大人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有人還在據理力争,可是聲音明顯顫抖,顯然他已經信了半分。

“‘血海靈陣’有違天道,以他人福源靈力為己所用,這聽起來真是天大的便宜……”她搖搖頭,“可惜啊可惜,倘若沒有族人血脈為引,那靈陣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宿霜渡說到這裏,向下張望一番,找到臉色鐵青,顫抖着雙手低頭不語的宿青。

“宿青,現在知道,你丈夫是如何死得不明不白的了嗎?”

“哦對了,這底下還有一些人,同我的境遇一樣,想必你們心中也有數了吧。”宿霜渡的聲音帶着蠱惑的引誘之意,洞中人四處張望,似乎想要找到誰才是她口中所說之人。

宿乘舟突然抓住宿青的手,眼圈已經通紅,卻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是沙啞着嗓音喚了一聲“娘”。

宿青被這聲“娘”叫得脊背一僵,眸中蓄藏已久的淚水驟然決堤而下,她竟是沒想到,她的丈夫是為此而死的,為了族人飛升的“千秋大業”,死的這樣不明不白。

那夜夜在夢中索命的冤魂,竟然也有他丈夫一條嗎?

“青姨!”時方域喊了一聲,他匆匆爬過去,攀着宿青肩膀坐起身,笨手笨腳地擦了擦宿青臉上的淚珠,“青姨,你不要被這惡毒的女人利用了!”

“阿青……”宿鐵站在她身後,想伸出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慰他一下,可是又想起因為“血海靈陣”,他這一身的力量皆由此來,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宿青握住時方域的手,輕輕從臉上拿開,她看了看宿乘舟,擡起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露出溫柔的笑顏,可淚水還挂在眼角。

她猛然回頭,看着高臺前看戲一般的宿霜渡,硬聲道:“前事已矣,瀚海大……也已身死,縱使我真因夫君之事心中怨恨,也斷然與你所言無半分關系。不要妄圖我們可以為你所用了!”

宿青此話一出,又有許多族人聞聲而起,皆是目露堅定地看着她,以無聲的舉動表達了對宿青的支持。

宿霜渡左右看了看,并不惱怒,在那林立的族人中,任誰都能發現,還是有人端坐在地,暗暗攥緊拳頭一言不發。

她緩緩張開雙手,那雙手驟然一變,就幻化成了方才一現的赤金色雙翼,底下族人一看到這架勢,各個都臉色大變。

就聽她喃喃細語,宛如念出咒語般道:

“赤羽浮游雲,焦明縛異心!”

說完這句話,她又如吟唱一般念叨了許多東西,可時方域一句都聽不清。

然而,周身的人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紛紛倒地按上心口的位置無聲呻/吟,好像遭受了巨大的痛楚一般。更有甚者用腦袋砸着地,借此緩解疼痛。

宿青和宿乘舟,還有宿鐵,他們都痛苦難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時方域頓時明了,這一定是赤羽焦明的秘術,為免族人生異心,早早在他們身下種了防止背叛的咒術。

同他們沈家的換魂契有異曲同工之處,只要他沈澤心生異心,沈溫一樣有辦法讓他生不如死!

想到這裏,時方域再也忍不住,他向地猛地一拍借力站起,飛身上前想要攻擊宿霜渡,才剛蓄力,卻被宿青一把抓住。

宿青看了看周遭痛苦難當的族人,隐了隐臉色,抱着時方域拉起宿乘舟就走,強烈的痛楚讓她精神恍惚,可她還強撐着最後一絲神志,鐵青跟在後邊,四人沒一會就走到了小角落。

宿霜渡一直關注那邊的情況,卻不做表示,嘴角掩着笑,仿若知道他們的意圖,也知道他們只是白白辛苦。

“什麽同族之人,在生死險境,利益面前,不過是逃出生天的踏腳石!”她高聲說道,這魔音入耳,更加動搖了他們的心智。

有人已經按上随身攜帶的武器,可沒有一人願意将它拔/出來。

“親近之人早已成陣內亡魂,你們還固守這一族做什麽?”

“你若不出手,別人也會出手的!到時誰生誰死,可不是你說得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八卦陣中心有一人仰天長嘯,再也忍受不住宿霜渡這誅心的蠱惑,他拔出武器,終于成為那第一個動手的人。

當他身邊的族人瞪着驚恐的雙眼吐出鮮血倒下時,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場面頓時一發不可收拾,人群中四處頻頻發出慘叫聲。

死去的,都是那些不忍心傷害同族之人……可不忍心傷害同族之人,都被逼着拿起了武器。

鮮血中赤金色忽隐忽現,慢慢浸透了那八卦陣,汩汩鮮血灑遍禁地,人人都殺紅了眼,根本不在意那四百四十四的數字。

血淚橫飛,好似人間煉獄。

宿霜渡雙眼圓睜,看着下面慘烈的場面,嘴角的笑緩緩擴大,到最後,她仰天長笑,一聲聲狂笑在洞中缭繞不絕。

但她隐在袖子裏的那雙手,也是顫抖的。

宿乘舟一下慌了神,可他還是擋在時方域前面,替他遮去了亂飛的血肉。

他雖是少年的模樣,可神鳥之軀已經活了二百個年頭,比起才剛八歲的時方域,他要成熟懂事太多了。

若不是宿青早有所覺先帶着兩個孩子逃到角落裏,恐怕現在他們處境更加艱難,可是終究還是在這個洞裏,就算再怎麽躲着,也逃脫不開厮殺。

宿鐵擋住一個族人的攻擊,反手鉗制住那人還了一擊,可最終卻不願意下殺手,讓她逃了去。

時方域在宿乘舟的袖子下緊緊盯着,方才那人,是仙人鎮上東邊出包子鋪的鳶嬸,每次他去買包子,都會笑着同他說:“多拿一個吧!小孩子長個!”

“轟隆”一聲被甩到牆上摔到他腳邊的中年男子,至死沒閉上眼睛,嘴角流出赤金色的鮮血,手指還在抽動。

那是仙人鎮北邊開酒鋪的岚叔,每次路過時總會塞給他一壇上好的千年醉,然後哈哈一笑嚷嚷道:“小鐵子念叨好幾天了,快給他送去,免得再來煩我!”

空中一只張開雙翼顯露原型的焦明鳥,被另一人親手砍斷雙翼,又一劍插入心脈,落地之時已變成死不瞑目的,着粉衫帶金環的少女。

宿纓姐姐,曾經暗暗将他叫到小樓後面的大樟樹下,塞給他一朵增年益壽的連環花,臉上漲得通紅,眼睛也不看他,“你将這個送給乘舟哥哥,別……別說是我送的……”

這兩年中,在他生活中一一露臉走過的人,竟然真的匆匆而去,再不回頭了。

而前一日,仙人鎮還是那樣靜谧。

時方域抓着宿乘舟的衣角,又轉而雙手覆上耳朵,躲在陰影裏,徹底不再看那人間煉獄。

“娘!”

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決定,想要躲避,或者本就懦弱,只是掩起身子捂上耳朵的動作,就會錯過什麽。

時方域心中一窒,突然在捂耳的清淨中擡頭,他看到宿乘舟在痛苦地嘶吼着什麽,然後他順着他的眼睛,慢慢向前看,脖子咯吱咯吱響。

青姨好像在跟他說什麽,眼角挂着淚,滿臉不舍,然後又看向宿乘舟,似是囑咐着什麽。

宿鐵面容猙獰着跑過去,擡手凝聚靈力向那人揮去,可還是晚了一步。

沒有聲音。

可青姨就是在他眼前,屍骨無存。

“如果實在沒處去,養一個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我就把他留下。”

……

“青姨,我叫沈澤,我的父親母親不要我了,我沒有去處,所以,你可以收留我嗎?”

“青姨以為你永遠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呢,怎麽,聽了鎮上人的碎嘴,所以害怕了?怕青姨趕你走?”

“澤兒啊,你放心吧,青姨說過,養一個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青姨不會抛下你的。”

不會抛下你的。

……

“青姨!青姨!”時方域飛身而出,奔向那片血霧,驚惶地張開雙臂,想要抓住什麽,可是那麽溫柔對他笑,明明與他沒有血親關系卻對他那麽好的青姨,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了。

“沈澤!你冷靜!”背後傳來一聲兵刃相交的聲音,他回頭,看見宿乘舟擋下他身後別人的偷襲,紅着眼睛,可卻沒有哭。

他對他說:“你冷靜點,沒有人保護我們了。”

宿鐵也已中招,卻是苦苦支撐。

沒了大人的庇護,兩個孩子終究也要加入厮殺了。

時方域顫抖着雙手,掌心用力,甩手飛出了無數根赤金色冰刺。

這是焦明鳥的鮮血,現在成為殺焦明鳥的利刃。

宿乘舟身後的人猝然倒下。

……

“阿衡……”

“師父……”

“出去吧,我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

身後族人厮殺,紛飛的熱血穿過兩人,落到冰涼的地上,還散發着熱氣。

高臺上宿霜渡還是抑制不住地狂笑,笑到嗓音嘶啞,笑到眼淚流出。

兩個小孩背靠背,将所有的攻擊一次一次逼退。

段衡抿嘴不說話,長袖一揮,這番紛亂嘈雜的畫面驟然隐去,待兩人再看向四周的時候,已然又變成了沈家偏院的那間房裏。

“咳咳……”時方域扶着床低頭咳嗽幾聲,段衡趕忙上前扶住他。

時方域擡手擺了擺,示意自己沒事,他擦了擦嘴角,看了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的天地。

“我們進去多久?”

“大概一個時辰。”

“才一個時辰?”時方域有些不敢相信,半晌後他斂下表情,站起身,走到床前,看了看那天空中的月亮。

“後來,她将活下來的人囚禁在禁地裏,最終只活下來不足三百人,師父雖然不是焦明鳥一族,可礙于乘舟,只能聽從她的命令。直到有一天,乘舟與我計劃出逃,被那老妖婆發現,乘舟為了掩護我,自己被抓了回去。再然後,師父逃離追殺,四處流浪,到了臨陽城,遇見了師尊……”

他回頭:“沒想到我竟然将他們都忘了。”

段衡也走過來,眸中隐滅着灰暗和心疼,“師父不想記起這段回憶吧……”

時方域看着自己的手,手心掌紋清楚,白皙幹淨,骨節分明,“那是師父第一次殺人,為了自己活命,就去殺了別人。”

“不是,”段衡快速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得看着他,然後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裏,“那個女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而且,師父……”

“為自己活命并沒有什麽不對。”

時方域擡頭,對上段衡瞳瞳的雙眼,想要從他眼底找到恐懼,卻什麽都找不到。

“并不是後悔。”時方域慢慢抱住他,将下巴擱到他的肩膀,找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起碼這一次我聽到了,”他曾經因為害怕恐懼而堵住雙耳,沒有聽到的那句話,“她說,要我好好活下去。”

沈澤和乘舟,好好活下去,唯此願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二合一,連上昨天的,本來是碼好的,可是中間斷下去總覺得哪裏不好,就在今天一起發了。

其實是不想段衡又晾一章哈哈哈哈。

總得讓他出場。

怕師父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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