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假摳門,真君子

司馬乂還能扛下去,但是軍隊,百姓,包括士族,都扛不住下去了。

其實只要他肯硬抗,洛陽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還是能熬一個月的,外面的成都王熬不了那麽長時間,自然會退兵。

但是司馬乂算是個有良心的人,他不願意看到易子而食的場面。

王戎道:“大司馬要想清楚了,倘若出城投降,大司馬恐怕要一輩子囚禁在邺城,當一輩子的囚徒。”

司馬乂道:“我這幾天一直在考慮投降的事情,并非一時沖動。我決定了,當一個囚徒,總比當洛陽城的罪人要好。”

“今天上元節,我和帝後一起去淩雲樓觀燈,皇上點燃龍燈,一盞盞孔明燈随之升起,剎那間洛陽城所有的花燈全部點燃,那個場面……”

司馬乂唏噓道:“終身難忘,洛陽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天下人都想得到她,我是個俗人,也一樣想得到她。這三個月來,我是這個城市的主宰,我為保護她而戰鬥,我很滿足。可是,如果得到她的

代價是傷害她,毀了她,看到她變得滿目瘡痍,我寧可不要。”

王戎沒有想到司馬乂有如此覺悟,銀白的須發顫抖着,親手為司馬乂解甲,“明日,我跟王悅一起送大司馬一程。”

王戎要跟着司馬乂一起打開城門投降,這出乎所有人意料。

因為這意味着王戎是支持司馬乂的,這個老頭子自從成都王發布讨伐檄文、羊玄之被活活吓死之後,就一直裝作寒食散發作,在家裏養病休息,從不上朝。

這個時候,難道不是置身事外嗎?

曹淑:“族長大人,你今晚不是喝多了吧?”

王戎搖頭,“我七十多歲了,親眼見過漢王亡、魏國起,吞并蜀國,我還參與了平定東吳的戰争,看見曹魏滅,大晉建國。我什麽沒見過?什麽朝代、帝王,藩王,宰相,大司馬,你方唱罷我登場,沒什麽稀奇。只是,我和長沙王一樣,我愛洛陽。”

說道這裏,王戎渾濁的眼睛有了光芒,“我喜歡這個城市,這就是我跟随長沙王出城投降的理由。”

有王戎這種“德高望重”的老臣作為見證,相信成都王不會為難長沙王。

不知為何,王戎輕飄飄說了幾句,衆人卻忘記了他的摳門,對他充滿了敬意。

投降這件事就在王戎家裏定下來。

長沙王回去準備投降事宜,王戎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把年紀了,還頂着夜裏的涼風,揮手要王悅、清河、荀灌三個晚輩跟上,說是帶他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王戎拍馬前行,永康裏的族人絕大部分都搬走了,空蕩蕩的,簡直可以鬧鬼了,王戎來到琅琊王氏的祠堂,後面的宅院飄來陣陣胡餅的香氣。

眼前的一幕很是震撼:十來個爐膛燒的通紅,一袋袋面粉拆開,倒在浴桶那麽大的盆裏和面,大概有五十來個廚子連夜做胡餅。

看到族人來了,廚子們也沒有停歇,幾乎揮汗如雨做胡餅。

王悅聰明了得,一下子猜到了,“尚書令就是王記胡餅店背後的神秘老板?”

若不是眼前這一幕,清河和荀灌都以為自己在做夢!

王記胡餅店一個胡餅兩吊錢,但比起昂貴的糧食價格,餅店每賣出一個胡餅,就要賠進去五十個錢,基本上是做慈善。

清河粗略了算了算,“尚書令這些天至少賠了幾百萬的錢吧?”

王戎摸着白胡子,“沒有,我還賺了幾千萬錢——這些面粉都是我之前屯下來的,并沒有高價買糧食,哄擡物價,否則的話,京城的糧食價格會更高。這些年,我摳下來的錢都用來屯糧食了,糧食價格低的時候,我就大量買進,免得谷賤傷農,我把糧食放在各處的庫房裏,價格高的時候,我就大量出貨,平息價格,以免洛陽城的糧食出現猛漲猛跌。”

王戎自己解開了不解之謎:他這麽摳門,有那麽有錢,他的錢都去了那裏?

兒女死的死,唯一一個庶子被他過繼出去了,自斷子嗣,無牽無挂,錢就是他的後代,他的命。

有傳言說,他唯一的樂趣,就是關起門來和妻子一起數錢玩。

但是呢,王悅作為王戎的鄰居,太明白這對老夫老妻過日子是多麽的節省,連落在案上飯粒都會撿起來吃。

三個少年怎麽也沒料到,王戎的錢都用來建立一個私有的糧庫,用來調整糧食價格去了。

荀灌是個直性子,涉世未深,道:“既然尚書令提前屯了這麽多糧食,為何把胡餅價格提高到一百倍?為何不去銅駱街施粥米?去救普通百姓?”

王戎道:“普通百姓的命是命,有錢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洛陽城是天下最富饒之地啊。何況,我也以其他人的名義,在外面設有粥棚。只是,我在城裏的庫房有限,大部分都在城外的糧倉,根本運不進來。我不知道圍城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我每天只往外出五千斤糧食,分配在王記胡餅店和免費粥棚裏,細水長流,做好了長期圍城的準備,即使如此節省,存糧也即将出罄了。”

三人聽了王戎的神見解,很受震撼,萬萬沒有想到,王戎是個有大智慧和大善心的人。

他只要錢,不要名聲,不要面子,是個再實在不過的人。

王戎道:”明日城門打開,我就命人從城外的庫房調糧食進來,洛陽會立刻恢複生機的。“

王悅從震撼中醒過來,“我父親已經要驸馬王敦來洛陽接尚書令去建業了。”

荀灌道:“我們颍川荀氏也準備舉族遷徙了。”

成都王即将上位,士族都瞧不起他。自己無能也就罷了,此人還不守規矩,沒有底線,随時會把手下推出去背黑鍋。

王戎搖頭,“我不走,我要守着這座城。我這個歲數,再多活幾年沒什麽意義了。我要在這裏看到結局。”

清河也有大勢已去之感,長沙王投降,她心灰意冷,喃喃道:“無論我如何反抗、如何折騰,到頭來依然是一場空,司馬家依然會陷入自相殘殺的怪圈,走不出來,即使絆倒成都王,也有出現第二個成都王……甚至比成都王更糟糕的人上位,沒有盡頭。”

“我就像身處一條漏水的船,我不停的用盆把船艙裏的水潑出去,一盆又一盆,永遠不停,但是船裏的水并不會減少,甚至,有時候水越來越多,船越來越沉了。”

“我累了,我不折騰了,反正折騰也沒用,我還連累了長沙王。”清河看着王戎,她才十三歲,內心已經和歷經滄桑的王戎一樣蒼老,道:

“我生在洛陽,長在洛陽,我的父母會一直在洛陽,我和尚書令一樣,那裏都不去,就留在這裏,等待一個結果,跟這艘船一起沉沒。”

王悅和荀灌一起說道:“不行。”

清河道:“我叫司馬漪華,司馬家的人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你們不一樣,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吧,不要在司馬家這條破船上一起沉淪了。”

司馬乂無奈開門投降,給清河帶來沉重的打擊,甚至沖散了和王悅重逢的喜悅。

辛辛苦苦往前奔跑,卻是繞了一個大圈,重新回到原點。

清河回宮去了,她要陪着父皇母後。

王悅騎馬去追清河。

連反應遲鈍的荀灌都覺得此時她應該留在原地,給清河王悅單獨相處的時間。

王戎拿起一個剛出鍋的胡餅,“灌娘要不要嘗一個?”

荀灌接過胡餅,咬了一口。

王戎攤開手,“兩吊錢。”

荀灌剛剛對王戎升起的敬仰之情全消,給他一顆金珠,“錢太重,不用找了。你給我二十個胡餅帶回家。”

王悅追清河,他熟悉永康裏的小路,繞路半路截住了她,道:“船破了,修補無用,再造一艘便是,你不必跟着破船一起沉淪。”

清河此時是悲觀的,“琅琊王氏可以,颍川荀氏也可以,司馬家不行。”

王悅道:“跟我一起南渡去江南。”

清河指着皇宮方向,“我父母怎麽辦?成都王不會放他們走的。”

王悅道:“我會想辦法,請你給我時間,我會造一艘新船來接你們。”

不愧為是我心悅已久的檀郎。

只是,少年意氣空許諾。

清河不想出言打擊王悅,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好,我等你。”

次日,長沙王司馬乂在尚書令王戎還有紀丘子世子王悅的陪同下,棄城投降。

成都王司馬穎原本沒有對王悅抱着太大的希望,甚至覺得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然而王悅卻給了他帶來驚喜,居然真的說動了長沙王。

當着德高望重王戎的面,成都王不好折辱長沙王,還在長沙王跪下的時候,主動上前扶起了“十二哥”,“……你我是親兄弟,都是武帝的兒子,十二哥知錯能改,我很是欣慰。”

禮數歸禮數,在舉行投降儀式之後,長沙王全家被暫時關在金墉城,等将來轉移到邺城。

成都王的軍隊進入京城,接管了京城各大門戶的防務。長沙王的軍隊也被就地解散。

成都王到了皇宮,嵇侍中趕緊連忙起草了冊封诏書,封成都王司馬穎為皇太弟,行儲君之職。

連續兩次勤王,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儲君之位,成都王心滿意足,不過他不敢搬到為儲君準備的東宮,而是在以前齊王所居住的大司馬府裏。

皇宮裏的中領軍基本上是忠于帝王的,齊王司馬冏就是被中領軍所殺,皇太弟司馬穎擔心他和齊王一樣的下場,連皇宮的門不敢踏入一步,在大司馬府裏下達政令。

皇太弟心滿意足,但是他的手下很是不滿,一起去大司馬府裏請命,“皇太弟殿下,您難道忘記了七裏澗死去的戰士嗎?”

七裏澗之敗,屍體多到堵塞澗水,至今都還沒有清理幹淨。

皇太弟當然說不能忘。

手下們指着金墉城方向:“我們的戰友屍骨未寒,罪魁禍首還在金墉城舒舒服服的活着,憑什麽?這不公平!”

又有手下把讨伐檄文拿出來,逐字逐句的讀給皇太弟聽,“……說是讨伐長沙王,還有奸臣羊玄之,如今這兩人一個還好好的活着,另一個早就吓死了,那麽,我們死了那麽多兄弟打仗是為什麽?七裏澗的兄弟都是白死嗎?”

七裏澗,是讨伐軍心中永遠的痛。

眼看着手下群情激奮,要嘩變了,皇太弟心生恐懼,“你們想要什麽結果?”

手下說道:“長沙王必須死,才能慰藉七裏澗的亡魂。羊玄之已經死了,那就父罪女償,廢掉羊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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