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憐惜
深沉的夜色中,“吱扭扭”刺耳的聲音劃破夜的寧靜。
昭德門的角門迎來了這個帝國嶄新的統治者。
景硯的雙瞳在聞聽這一聲的瞬間,微微收縮一下,繼而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這座禁宮,暗夜中仿若一頭蟄伏的猛獸,正向她張開那張貪婪大嘴,那裏面等待她的是什麽?
景硯的心髒輕顫,一如三年前以新婦身份進入這裏,成為這個帝國最尊貴的那位天子身邊唯一的女人。
人人都說,英國公家的大小姐“傾國傾城,驚才絕絕”;人人都說,“這世間沒有哪家的女子比景大小姐更配得起當今天子的了”。
他們的母親是親姐妹,他們是青梅竹馬,他們伉俪情深……
三年前的自己,縱然忐忑,因為迎娶自己的是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歡喜更勝過不安。
之後的兩年餘,便是陪伴着那人,白日裏幫助婆母亦是姨母的太後打理後宮事務;夜晚,那人必會到坤泰宮來陪伴自己,種種溫存不一而足。
他說:“卿卿,朕要讓你過得平安喜樂,做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他說:“卿卿,朕還年輕,朕定要重複高祖時代的榮光,朕要送你個太平盛世、天下一統。”
他說:“卿卿,朕此生只要你一個女子。”
他對自己說過那麽多,多得足以填滿自己所有的記憶。
可他現在在何處?
他此刻躺在這禁宮中最最冰冷的所在,再也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只因為半年前的那場禦駕親征……
景硯這輩子都忘不了前日那人靜默地躺在車內榻上的樣子。她瘋了一樣沖了過去,渾不管跪伏在地痛哭不已的那人的貼身內侍魏秦。
“奴婢無能……”魏秦哭着,叩頭,額頭上鮮血淋漓。
鐵甲護衛皆是靜默無聲。
那人身上的血都被擦拭幹淨了,景硯知道那定然是貼身侍女做的。
他緊閉着雙眼,再也不會看她一眼;他的唇抿緊,再不會喚她一聲“卿卿”;他的身體冰冷,再不會溫暖她……
景硯直到那一刻,才相信這人真的……
她登時胸口劇痛,心如刀絞,眼前一黑,一簇鮮紅沖口而出,噴在宇文哲冰涼的胸口,仿佛那心髒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一般。
“唔……”雲睿在睡夢中呢喃出聲。
景硯猛然驚覺,微低下頭,又是憐愛又是無奈地看着趴伏在自己膝頭睡得正香的孩童。
這孩子的性子比哲要跳脫,膽子比哲還要大,誰能想到她竟然敢掀開自己的帷帽?誰又能想到她看到自己的容貌時,居然傻呆呆地冒出一句——
“你真好看!”
景硯自記事起,被無數人誇贊過,然而,被這般小小孩童誇贊倒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倒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該斥責這孩子無禮,還是該若無其事免得尴尬?
景硯選擇了後者,她無視雲睿眼中的驚豔,淡淡地道:“你該稱呼我為‘皇嫂’。”
她這般平靜的表現,倒是讓雲睿漲紅了臉,驚覺自己之前的唐突,嗫嚅地“唔”了一聲。
景硯暗自好笑,于是柔着聲音為她介紹那即将居住一世的皇宮裏的種種。當然,這孩子最感興趣的還是禦花園裏的花草,以及禦苑裏的動物。
許是景硯的聲音太過醉人,許是折騰了半宿太過勞累,伴着車子輕輕的搖晃,雲睿的眼皮愈發的沉,最後竟然伏在景硯的膝頭,睡過去了。
小小的、軟軟的身子,帶着獨屬于幼童的熾熱的體溫,讓景硯哀痛的心緒平靜了兩分,仿佛這深宮與深夜的寒冷也被這小小幼童驅散了一些。
景硯緊了緊自己懷抱,讓雲睿睡得舒服一下。不想這孩子打蛇随棍上,像只八爪魚似的手腳并用黏住了自己。
景硯無語。
車輪“碌碌”地碾過禁宮內的青磚,帶着回音蕩進了遼遠的墨色天空。
景硯摟着雲睿的身體,唯恐她跌落下去,腦中思索着接下來的一樁樁一件件。
她的哲不在了,她卻不能随他去。她得活着,活到他的夢想實現的那一刻。
只有那樣,她才算不辜負與他痛愛一場。
景硯小心地拂過雲睿的額頭,飽滿的額頭昭示着這孩子的聰明。
她會把她撫養長大。最最重要的,她會把她培養成真正的帝王,為了哲的夢想,更為了高祖皇帝的榮光。
“主子,到東華殿了。”車辇外,申承細着嗓子壓低聲音道。
景硯一頓,瞥臉看向雲睿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心頭掠過不忍。
東華殿向為儲君居所,昔年宇文哲為太子時便居住于此。自從他登基之後,東華殿就一直空着。景硯原本打算讓雲睿暫住于此,待登基之後再移居乾元殿。
可是,轉念一想,這孩子才八歲,比哲登基的時候還要小呢,又是剛剛離開雲家,孤零零地住在這空曠的建築裏,着實太過可憐了。此刻,她的小手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襟,小小的薄唇一角還挂着甜甜的笑,正睡得憨。景硯的心已經軟成了一灘水。
罷了!
景硯決心已下,遂隔着車簾,淡聲道:“回坤泰宮。”
申承驚住:主子這是何意?坤泰宮那是皇後的寝殿啊,就算是留宿,那也只能是皇上啊!不錯,這雲睿确是要做皇上的。可她是主子的……小姑子啊!就算是做了皇上,皇嫂的寝殿也不能說住就住吧!
想到“規矩”,申承就不由得聯想到壽康宮裏的那位,啧啧啧,後脖頸都蹿上了一股涼意。
“主子,這、這怕是……不合規矩吧?”申承壯着膽子勸谏。
景硯豈會不明白他的深意?輕笑,溫潤如玉的手掌擦過雲睿墨色的發絲。
“她才多大?小小的孩兒,孤零零地住在那兒,多讓人心疼?”
申承聽那不到雙十年華的女子如此說,胖胖的圓臉上,肌肉不禁繃了繃,瞬間回複如初。
這小女娃可比預想的受重視多了。瞧這面相,明兒見到壽康宮裏的那位,不知是怎麽個反應呢!
申承暗自忖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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