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金秋十月。

許曾谙下樓的時候往廚房一探,看見林西梓在往冰箱裏塞剛從菜場裏買來的食材,兩條黃魚被他放入冷凍箱。

聽到樓梯有聲音林西梓擡頭,見許曾谙一面茫然,也猜到他應該是沒看天氣預報。

林西梓說:“臺風來了,要多準備。”

從廚房出來之後林西梓走到吧臺內,從櫥櫃裏拿出奶粉和小電子稱重器要開始調奶。

許曾谙看着林西梓熟練的操作:“你現在越來越早了。”

林西梓一笑:“那許老板給漲工資嗎。”

許曾谙還真考慮了一下,腦子裏艱難的回想流水和盈利的數字,加減乘除後給了林西梓一個數字。

林西梓當然是搖頭拒絕:“我今天真的就是來給你裝冰箱,所以來的早,就這一次。”

許曾谙想說才不止一次,他當初招兼職只想要傍晚時段人流量大時候幫忙就夠了,沒想到招到林西梓,更沒想到林西梓不僅下午準時上班,慢慢在店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幾次都趕最後一班上岸的客輪。

許曾谙知道林西梓一直在把寧市的工作往海洲移,公司新地址也選在離海洲碼頭最近的CBD,可是這樣兩頭跑,許曾谙旁眼看都覺得會吃不消。

而林西梓卻從沒表露出絲毫的不快,反而全然的樂在其中。

許曾谙想到他第一天把招兼職的牌子挂到咖啡店外林西梓就來了。許曾谙根本就說不過他,稀裏糊塗就答應讓他明天來上班。

許曾谙想,林西梓公司那邊的事應該也很忙,好幾次他都想“勸辭”林西梓,可總能被林西梓找着理由又留了下來。

況且許曾谙确實也需要人手幫忙。

許曾谙是六月份的時候搬離了山成嶼,作為紅頭計劃首批開發的小島嶼,山成嶼的村民需要全部都搬離。許曾谙租的那戶人家也沒想到這個小島會有開發的春天,直接賠了許曾谙一筆違約金然後賣了地。那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剛好夠許曾谙在桃花源島上租個小店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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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曾谙接手之前,那就是個賣明信片的小咖啡館,在島上也有網紅店的名氣,急着轉手是店主出了些感情糾葛,要到陸地上追愛去了。所以許曾谙沒費多少裝修的心思,基本上是保持了原樣,只不過二樓屋頂的小隔間被他改成了卧室,平時一個人住綽綽有餘。

林西梓全部包辦了,許曾谙也沒什麽需要上手,就坐在休息區看林西梓忙活。他用手機查天氣預報,确實像林西梓說的,臺風要來了。

五個月之前的那場臺風好似還在昨日,今天傍晚要登陸的臺風卻已經是今年預測的最後一個。

許曾谙想,時間是會過得很快的。

在這五個月裏發生了許多許曾谙沒想過的事,比如說陸中南被關進去了。

消息還是林西梓告訴他的,那個金融案上了海洲日報,據說是陸中南手裏的地皮被銀行底價拍賣補不了漏洞,铤而走險在法律邊緣試探,後來事情敗露準備潛逃,被警察在機場抓了個正着。

許曾谙是誤接了報社打給林西梓的電話,才知道警察在機場抓捕陸中南的時候林西梓也在場。是林西梓很早就看出陸中南想逃的,一直派人盯着他的蹤跡。陸中南機票訂的也突然,警察沒來之前只有林西梓糾纏着不讓陸中南進登機口。後來林西梓不願意透露姓名,報道裏面出現他的信息,也就都變成了熱心市民。

許曾谙對陸中南的關注停留在陸中南被判了二十年,從此他不想再知道這個名字的任何消息。

後來許曾谙的生活趨于平靜,每天十點開門,忙到下午林西梓就會來幫忙,晚上關門後林西梓坐客輪回陸地,他上樓休息。

日複一日到了七月份,阿響來了。

之前阿響幫張唯做了一次樂手後就被張唯記住了,想讓阿響跟着他。七月份是新巡演的開始,離開之前,阿響來店裏找許曾谙。

那天林西梓也在,阿響明确表示想和許曾谙單獨談談之後林西梓去了屋外,有游客想進來,林西梓會抱歉地拒絕,他時不時會回頭,看隔着一層玻璃的那兩人在做什麽,卻只能看見阿響給許曾谙戴上耳機,什麽聲音也聽不見。

阿響給許曾谙戴上耳機,連着自己手機。他點了播放鍵,許曾谙耳邊就響起一首從未聽過的demo,沒有歌詞,只有吉他口琴和手風琴的伴奏。

是阿響自己寫的。

阿響和許曾谙面對面坐,許曾谙看着他拿出一本畫冊舉着,沒有給許曾谙看封面,直接翻到第一頁。

第一頁是一艘船,海洲最普通的客輪,畫裏的他站在欄杆旁身子往外傾,阿響扶着他的額頭。

許曾谙在手風琴的旋律裏笑,那是他們第一天遇到的場景。

第二頁是他們搬石頭,第三頁是阿響砌民宿的石牆,第四頁第五頁往下翻,都是阿響畫的他和許曾谙相識後的故事。

有一頁是在游艇上,許曾谙拿着相機,阿響側過頭看鏡頭,他們頭頂是飛過的海鳥,腳邊是滾滾浪花。還有一頁是晚上,畫裏的阿響打開窗戶探出身,嘴邊劃出的小字是“晚安”。

阿響最後阖上那畫冊,封面朝上推向許曾谙,像是完成了什麽心願,沒了遺憾。

許曾谙看着封面上的字,明明是笑,卻還是沒忍住掉眼淚。

阿響在封面上寫——我最好的時光

将耳機摘下的時候阿響抱了一下許曾谙,許曾谙在阿響耳邊祝他巡演順利。出門後阿響看着林西梓,也沒表示什麽,只是一戳林西梓的肩膀。

進門後林西梓問他可以看那個畫冊嗎,許曾谙沒拒絕,林西梓認認真真地每一頁都翻過去,看完後他對許曾谙說,這個故事很美。

七月還發生了另一件事,許曾谙飛了一趟金城。

許曾谙已經很久沒出過海洲了,是他微博的攝影賬號有人約拍。對方也是第一次約拍,年紀不大還是高中生,加了許曾谙聯系方式不是先确定地點而是交定金。後來許曾谙一問,才知道是金城人,本想回絕把定金退換,想了想還是删了,發了一句他最近正巧要去金城。

要去金城肯定要歇業兩三天,許曾谙通知了兼職的林西梓。林西梓本來想陪着一起去,卻有個會抽不開身。許曾谙怕林西梓耽誤工作上的事,急急忙忙訂了最近的機票就去了。

那天飛行其實很順利,飛機餐上的酸奶也好喝。自從林西梓像老母親一樣天天問他舒不舒服有沒有頭暈,許曾谙慢慢也把止痛藥戒掉了。

事故發生在降落的時候。許曾谙只聽到劇烈的撞擊,慣性也大,分秒之後飛機還是停了下來,空姐指揮打開緊急出口,指導乘客疏散。

許曾谙出了艙門,才發現飛機的前輪胎被磨平了一小半。

跟着人流,許曾谙往機場內走,金城機場的落地窗和所有機場一樣,大而一覽無餘,許曾谙看着落地窗內盯着失事飛機的密密人群,沒覺得多恐慌,就是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進機場後許曾谙看到前頭有什麽穿着機長制服的人,他視力沒那麽好,有些看不清,倒是那個人像認定了自己,逆着人流走過來,沒多久許曾谙就看清了,是許靳。

他被父親大力的抱在懷裏,像是什麽失而複得的至寶。

良久他們分開,許曾谙看着許靳那雙閃爍的眼和眼角的皺紋,突然意識到自己父親也老了。

那個總是缺席的父親,也是會老的。

有空姐踏着小高跟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許機長該上機了!”

許曾谙聽到了,他對許靳說:“你先飛吧,我沒事。”

許靳沒有動,好像他一離開許曾谙就沒有了一樣。

于是許曾谙又說了一遍:“爸,我沒事。”

許靳說他這次是飛高高原,要飛好幾班才飛回海洲。許靳問兒子,等回海洲了能不能一起吃個飯。

許曾谙說好。

出了機場後許曾谙才想起開機,屏幕一亮就是滿屏林西梓的未接電話,他回電的時候,林西梓已經看過最新新聞,買了去金城的機票往機場趕了。

許曾谙說,那我直接在機場等你吧。

挂完電話後許曾谙就坐在落地窗旁,看窗外的金城。他不是知道市區變化大不大,但八年過去了,金城的郊區還是延綿的黃土坡,真要說有什麽改變,也就是坡頂多了些綠意。

可那到底不是樹。金城土質特殊,氣候也幹燥,那麽大規模的黃土坡,短期很難重上樹木。

許曾谙想着,想到林西梓的名字。他第一次聽的時候還以為是“西子”,沒想到是西北的樹。

林西梓來的時候都已經九點,金城的天居然還沒黑透,等一起坐城際列車到了市區,已經是十點。

林西梓問許曾谙,想吃牛肉面嗎。

許曾谙說想。

金城的牛肉面館除了那麽幾家,很多下午三四點就關了門。好在他們附近就是大學城,有那麽幾家還沒歇業。

林西梓點了單然後去窗口拿面,許曾谙拿小菜和肉蛋找位子坐下,等林西梓的時候把那兩個茶葉蛋剝好。很快林西梓端着兩碗面上來,一碗油潑辣子浮在香菜蔥花旁,一碗清湯寡淡只能看見白蘿蔔片。

林西梓将清淡的那碗放到許曾谙面前,自己拿着“佛佛子”舀了滿滿一勺蔥花香菜,把香菜挑出來,蔥花放到許曾谙碗裏,如此兩勺。

許曾谙低着頭吃,吃了個半飽停了筷子,眼睛往林西梓碗裏瞟。

林西梓問他:“饞了嗎。”他随後點了一筷子油潑辣子,在許曾谙的清淡面湯裏一蘸。

許曾谙沒說話,低頭繼續吃,好像是有什麽水珠掉到碗裏了,他也沒看清。

吃碗面後他們沒先回許曾谙訂的酒店,而是繞着馬路牙子散步,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走着走着許曾谙覺得眼熟,一看路标,是到了麥積山路。

夜色已深,路燈将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他們站在轉角的那個路燈下,八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這裏,海州來的許曾谙遇到金城的林西梓。

許曾谙問林西梓:“你當時都準備走了,怎麽又回頭了。”

林西梓說:“因為我看到心裏了。”

許曾谙覺得這個回答不正經,也不再問。于是林西梓也問他:“那你為什麽自己走過來,你不怕我是壞人麽。”

許曾谙沒立即回複,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許久他露出個實不相瞞的表情:“其實我就是看你長得帥,覺得長得帥不會是壞人,就來找你問路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當時路過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有點帥的人,你也可能會找他問路。”

許曾谙說:“但是你回頭了。”

你明明都走過去了,可是你還是轉過了身。

在寥寥可數的行人裏,只有你轉過了身。在我十九個與千萬人擦肩而過的年華裏,也只有你轉過了身。

許曾谙說:“所以我也走過來了。”

他們最後散步回了許曾谙訂的酒店,林西梓沒上樓,而是回了自己家。第二天許曾谙拍完照片,飛機票訂在傍晚時分。兩人就坐了趟金城觀光車,那是去年才有的路線,涵蓋了金城市區幾乎所有的景點。而在很多年以前,林西梓帶許曾谙去那些地方,從公交車到黑車,什麽工具都試過。

當觀光車駛上金蘭河上的鐵橋時,陽光也照了進來。林西梓閉着眼小憩,許曾谙就把窗簾拉上。然後他少有的、就那麽直直地看着林西梓,好幾次手指尖就要碰到被窗簾縫隙裏的光照的毛茸茸的臉頰,卻又縮了回去。

好像一碰,這個像夢一下的場景就會縮陷崩塌。

他不知道林西梓是這麽想的,許曾谙還是會偶爾覺得不真實,好像八年也是彈指一揮間,朝夕就在這一瞬。

許曾谙輕輕地問:“你是真的林西梓嗎。”

那雙眼慢慢掙開,細碎的光也落在眸子裏,發出琥珀一般純粹的光。

林西梓說:“是的。”

他說:“而且我知道,你是真的許曾谙。”

他握着許曾谙的手指觸碰自己的臉,然後是脖頸,鎖骨,落到了左胸靠中的地方。

林西梓說:“謝謝你在這兒。”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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