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江芸今晚和方澤出去吃飯。

她對方澤并無多少動心,只是覺得他是個不錯的朋友,而且上次聽講座睡着江芸覺得非常抱歉,她出于禮貌應該請他吃頓飯。

她不太會談戀愛,她的每一位相親對象都逃不開被她當做哥們弟兄的命運。

也沒有人真的喜歡她。

江芸做了總裁才明白,原來錢和臉才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她有時候興致來了聊文學,旁人都是尴尬飲酒。談得來的都沒有。

方澤這次和她約在一家高雅的西餐廳,主食牛排,陪着濃湯和蔬菜沙拉。

江芸在吃飯過程中不太講話,方澤也是這種人,兩個人面對面吃飯,沉默到侍者都懷疑他們是拼桌坐在一塊的。

之後方澤又在附近找了一間音樂酒吧,多是民謠和古典樂,她去的時候正在演奏。

方澤放下條紋西裝外套,露出貼身的白襯衣,掖在黑褲裏面,整個人都偏瘦。

他輕車熟路地點了兩杯酒,然後伏在她耳邊,讓她能聽到他的話,“先失陪一陣。抱歉。”

江芸點頭。

她坐在這裏搖晃酒杯,旁邊有不少人在預備着搭讪。

江芸脊背挺直,側過頭聽着歌兒。

是一位女歌手,在鋼琴前,她聽過這首,曲名《I'll never love again》

聽得她很感傷。她很讨厭這種有故事的歌,尤其是傷感類,她很容易矯情地共鳴。

再也不會陷入愛河,再也不會重燃愛火。

江芸想舔舔唇瓣,想起嘴唇上的口紅,又收回舌尖。她低頭瞧着酒杯裏的琉璃色的液體,在暗淡的燈光中像極了傅衍之的瞳色。

江芸眨眼的瞬間,才察覺她哭了。她小心地抹開眼淚,以防碰花她的妝。

一位窈窕淑女在吧臺落淚實在是惹人憐愛,身後有幾位已經忍不住想要上前,卻被人阻攔。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并不纖弱,衣衫裹着的手臂能看到肌肉的輪廓。他鼻梁很高,燈影綽綽,投下的目光滿是冷意。

沒人願意為不認識的女人招惹像他這樣的練家子,于是識趣離開。

他隐在陰影處,單手插兜,掐着酒瓶,目光投在吧臺。

他知道江芸是個感性的人。

江芸這個小姑娘倔的很,打她罵她把她按在泥裏都不會低頭,可她會因為課本上的《麥琪的禮物》而抹眼淚。

她就是很容易動感情。

軟軟的一顆心,對她好一點她就把什麽都給你。

很好的一個女孩子。

江芸拿出手機,胡亂劃着,企圖轉移注意力,那些歌詞鑽到腦子裏,是方澤的聲音把她拽回來。

“怎麽了?”

江芸搖頭,“沒什麽。”

方澤望向臺上,“不喜歡這首歌?”

她不善掩飾。

方澤卷起袖邊,起身,“給你換歌。”

江芸忙站起來,親眼看着帶着金絲眼鏡的方澤走到音箱處跟經理商量,女歌手唱完他便踩着皮鞋上了臺,肩上一條寬厚的皮帶,懷裏多了一把木吉他。

這兒旁邊是T大的留學生公寓,有不少外國人,方澤英文是标準的倫敦腔,故意壓着嗓子報幕。

“The Pirate and Kids for the beautiful lady.”

江芸笑出聲。

她看着方教授滑動琴弦唱着海綿寶寶,臺下都跟着響應。

一曲終了,掌聲雷動。

方澤坐回她旁邊,江芸滿臉尊敬地和他撞杯,喝上一口之後都笑開了。

“方老師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嗯,他們教我這是‘放飛自我’。”

江芸笑意漸濃,又問他:“你跟學生們相處也這樣麽?”

方澤道:“不,如果跟男學生喝酒會被找去談話,和女學生喝酒會被除職。”

江芸戳着小腦袋,笑就沒斷過。

酒過三巡,果然繞不開感情問題,她聽到方澤問:“剛才為什麽哭?”

她啞然,過了一會兒才道:“想起一些事。”

“這樣。”方澤的手握住杯身,“前段感情不太順利?”

“嗯。”江芸道,“甩不出去。你呢,怎麽離婚了?”

“多是我的錯。”

“你人很好。”

“她大四嫁給我,研二要的孩子,博士畢業又忙着鑽營,掙職稱,寫論文,一來二去,冷落了。”方澤數着年歲,“我三十一,她出軌讓我媽知道。我講沒關系,她卻留下離婚書走了。帶着孩子南下,現在專職寫作,聽說過得不錯。”

江芸不認得她妻子,只是道:“應當和你好好講講,出軌總是不好的。”

方澤完全不像被帶過綠帽子的男人,他相貌和性格很好,家境也不錯,更別說教授這樣讓人尊敬的社會地位。

“我和她說知道錯了,她說你不知道。我們從沒吵過架,當時在忙着副教授的評定,家裏人摻和進來,背着我指責她,她丢下一句‘方澤從來沒讓我爽過’,啪,拍上門。”

江芸不厚道的笑了。

方澤自我調侃:“和她大一就在一塊,這十幾年,我都沒看出來。可能是配件可以,但是技術太差。”

江芸還沒跟男人讨論過這個話題,托腮問他:“真的假的。”

方澤不是在開玩笑的語氣,“我不會去取悅她,就像例行公事一樣。總歸是沒關心她。不知道她不高興,不知道她照顧孩子的辛苦,也不知道她背着我找人。”

“其實大家都有錯。”江芸晃晃只剩下一點酒水的玻璃杯,“最後只能走到現在。”

“那你呢,怎麽甩不掉。”

“我十六歲喜歡上一個人,現在還...”江芸因為從未跟人提起,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還愛着。”

“是你長情。”

“你也不差。”江芸看着他的眼角的眷戀,分明是忘不掉。

“然後呢,最近碰到了?”

“嗯。”江芸道,“很多事,在一起太難過。但是總淪落成歇斯底裏,不能好好講話。”

“是想?”

“想分開。”江芸重新請方澤一杯,等侍者滿上才道,“他過得不好。我一碰上他也想哭。兩個人離遠點可能會更好。”

“你要知道...”方澤碰碰她的杯邊,“愛是很複雜的,會覺得有光,也會陷入絕望。不要太糾結它能不能讓你快樂。但是好好談談總之是對的。”

“嗯。我就是不懂他,他是個...”江芸想了想,說道,“一個很難以琢磨的人。”

方澤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角落暗處,回述她的用詞,“難以捉摸。”

“也可能只是有病。”江芸撇撇嘴。她喝了不少,尚有理智,目前微醉,“我喝好了,方老師呢?”

方澤酒場輪轉将近十年,酒量極佳,所以清醒如初。他放下玻璃杯,“我也喝好了。”

江芸把手放在風衣口袋,掌心握着一盒水蜜桃味的香煙,輾轉多次都沒有拿出來抽。方澤在前面走,她不知道他的方向在哪裏,安靜跟随。

十字路口,左手一座觀星公園,右手高架橋旁一座公交站牌,秋風飒拓,江芸系緊腰帶,腰肢纖軟,脊背挺拔。

“就此別過吧。”方澤指了指站牌,然後向她伸出手。

江芸內心咯噔一聲,她有些迷茫地看向方澤,不懂為什麽要把她扔在這裏。鼻翼飄來一股熟悉的冷清氣息,接着是他帶着煙氣的嗓音,“多謝照顧。”

方澤握住傅衍之的手掌,上下晃動。江芸白眼一翻,扭頭狠狠地踢着傅衍之的小腿。

而後歉疚道:“方老師抱歉,下次再聚。”

“沒關系。再會。”

江芸沒看他,沉沉問:“你跟多久了?”

“酒吧那裏。”

“你犯法了。”

“偶然碰到。”他在附近打工結束,去喝杯酒,這才撞上。

“北市這麽大,為什麽我們八年沒碰見過,這幾個月總碰到?”江芸登上旁邊的階梯,往公園內部走,“你是不是安了什麽追蹤器,還是收買了誰做你的幫兇?”

“阿芸。”傅衍之溫聲道,“八年,只是我沒讓你看到我而已。”

江芸啞然。她摸出香煙,登上觀星臺,放在唇邊,點了幾次火都沒燃。傅衍之給她擋住風口,捧着那簇火苗。

她的打火機是純銀色,無任何裝飾。

“Dupont.”

“嗯。”江芸的眉眼蒙了一層煙霧,在兩個人之間升騰,淡淡的桃子味兒,“新款。你要麽?”

傅衍之用這個牌子的打火機,四千對于原來的他來說就是一顆大白菜的市價,現在基本是一個月工資。

她胳膊搭在欄杆上,望着北市略被霧霾籠罩的黑色天空。

他沒理打火機的事,“跟誰學的抽煙?”

江芸不喜歡他這種類似長輩的語氣,也沒搭理。風吹起她的長發,蕩開黑色柔軟的波浪。傅衍之站在她身後,手搭上欄杆,半攏着她,“剛才,暧昧對象?”

“嗯。”

“喜歡麽?”

“還好。”江芸仍是那句,“人很好。”又補充,“挺有意思的。”

“多大了?”

江芸睨他一眼,“查戶口?”

“那你開門。”

江芸笑道:“無聊。”

他摟着她的肩膀,從她嘴唇間抽出纖細的香煙,江芸沒搶到,他抿上那層口紅印,嘗了一下,評價道:“女人的東西。”

“那你要。”

傅衍之又塞回她嘴裏,“那我不要。”

江芸沒有丢,她吸了一口,放在指尖,手指摩挲着和他重疊的部分,“我有個朋友...”

“嗯,男的女的?”

“女性朋友。”她道,“她北下到的這裏,因為她老公生了病,來北市一院治病,就在這安家了。她老公死了兩年後她才跟我說,他老公在老家這幾年玩了很多女人,她都知道,生病之後跟她離婚,她沒讓。照顧這個男人不到一年,男人很快就病死了,最後把所有錢留給了她,只是到死也沒說老家那些事。”

“她覺得難過,到現在也沒嫁人,心裏一直想她老公,有次她喝多了,問我夫妻十多年,那個男人到底把她當什麽,我沒結過婚,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哭。”

傅衍之靜靜聽着,就聽她說:“我那時候才知道,愛到這麽苦,不止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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