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橘貓有氣無力癱在甜品鋪子外，再也走不動。出門時的氣勢正一點點消減，直楞的身體，最後攤成一張皮，安靜地貼在玻璃上。

鋪子裏的人，都專注地盯着鋪子老板，手裏拿着粉嘟嘟軟綿綿的東西，視線無暇分給窗外。人類們手舉錐形物，手像落葉那樣來回抖，在米黃色的海綿上擠出白色慕斯。

盯了半天，橘貓才發現，那些人類正在做蛋糕。

包括血族。

血族還是最認真的那個——目不斜視，站如松，一手拿着裱花帶，另一手操縱裱花嘴，手緩慢地在海綿蛋糕上方移動。即使血族的蛋糕邊緣不像荷葉邊，而像一坨噗噗的顏文字，橘貓也覺得，他的蛋糕最好看、最具野性，生機勃勃。

橘貓當然清楚，人類表達最深沉的感情，有種方式就是親手為對方做點什麽。

血族雖算不上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吃飯基本屬于怎麽省事怎麽來，怎麽方便怎麽算。

肯這麽大費周章……

想到這蛋糕遲早要進別人肚子裏，橘貓喵嗚一聲，悲鳴震動四野。它吃過血族這麽久的飯，當然知道，血族修長的手指撫摸過的蛋糕，有玫瑰味。

玫瑰味的蛋糕，可能沒有自己的份……

橘貓看了血族的一眼，心想，如果現在沖進去，當場拆穿對方的秘密，想必未來幾天自己的夥食又要遭殃。況且在人類族群中給血族難堪，對自己百害而無一益，對血族美麗的心靈也是一種傷害。

如果不打擾血族，反倒是自己抓住了對方的把柄。

橘貓覺得自己機智極了。

大腦活動太頻繁，它的肚子都開始咕咕叫。

橘貓打算默默地走開，找個血族看不到的地方，解決掉包袱裏又幹又冷的貓糧，然後回家，在他們的二人空間裏等待血族歸來。

沒想到，剛邁了幾步，橘貓就撞上了一堵柔軟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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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貓突然有點興奮。

它想起自己原來看過的那些晚八點的電視劇。

這樣的不期而遇，一定是血族不經意一瞥，在茫茫人群中鎖定了自己，忍不住內心煎熬，飛奔追出來，堵在自己面前。

可是它擡起頭，驚然發現，這和套路不一樣！截住自己的根本不是血族！

而是一條狗！

古人雲，貓與狗水火不容。眼前這只拉布拉多更是，仿佛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二者就結了梁子，對着橘貓連連狂吠。

橘貓趕忙道歉，連着喵了好幾聲，沒想到拉布拉多根本不領情，露出一口獠牙，以肉眼可見的加速度朝着橘貓襲來。

不是說好的，拉布拉多天性溫和，沒有攻擊性？橘貓不明白，為何自己偏偏遇到特例？

橘貓還能怎麽辦？

它只好拔腿就跑。

可拉布拉多不甘落後，窮追不舍，跑得橘貓連連帶喘。它較勁腦子，逃跑時特地折了幾個來回，最後回到甜品鋪子前，仍然沒能甩掉對方。

拉布拉多脖子上帶着身份芯片，怎麽它的主人偏偏這時候缺席了？不說管管自家的寶貝，現在這樣有點不太正常啊？

橘貓實在沒轍了。背後就是甜品鋪子，它無路可退。

明明沒想打擾血族。

橘貓心一橫眼一閉，身體猛地向後倒。

吱呀一聲，一顆橙色的毛球滾到甜品鋪子裏……

空氣突然安靜。

所有生物的視線，無一例外彙聚在橘貓身上。

包括血族。

他看了橘貓一眼，眼神中是掩蓋不住的驚訝。那幾乎長成他身體一部分的裱花袋，吧嗒一聲掉落在地。

橘貓機械地直起身體，打算裝作誰都不認識什麽也沒發生，安靜地溜到不起眼的角落裏。

哪曾想，拉布拉多仿佛開了天眼，緊随其後，順着橘貓開出來的縫鑽入了甜品鋪子，精準地定位到橘貓身上。

橘貓欲哭無淚。它暗自發誓，如果還有下一次，出門前一定查黃歷，只要出現了“忌”“出”“行”三個字，堅決不挪窩半步。

橘貓能仰賴的只有血族了。

它喵喵大叫着朝着血族的方向撲過去，在血族腳邊轉了好幾圈，也沒能甩掉拉布拉多，反而沾了四爪奶油。

眼見拉布拉多伸出爪，就要夠到橘貓，橘貓終于忍無可忍，習慣性地撲進血族懷裏。

它順利起跳，卻沒能順利着陸。

一陣天旋地轉，在短暫的失重後，橘貓發現，血族這次沒能接住自己，而是被自己撲倒了。

原本臺面上那個安安穩穩的蛋糕，此刻精準無疑地扣在血族頭頂上。

血族沒說話，橘貓也不敢挪窩，他們之間焦灼的空氣擴散到整間鋪子。

周圍鴉雀無聲。

完蛋，橘貓腦袋左轉180度，停留片刻，又機械地恢複原位，右轉180度。果不其然，所有生物的視線并沒有轉移，始終如一。

糟透了。

一絲不茍的發型和精致的臉被奶油糊住，就已經夠令人惋惜。

被糊住的人最讨厭成為視線的焦點，現在簡直是罪上加罪。

橘貓使出吃小魚幹的力氣，拽住血族的領子，使勁拖，打算把僵直的血族拖出人類的視線。可血族是高挑的成年男性，而自己只是十幾斤的小貓咪……

都是那只拉布拉多的錯！也不知是誰家的狗狗，在外面撒野居然沒人管。

橘貓忽然發現，追着它跑的拉布拉多已經不見了。它眼前只剩血族那張比平時更冷的臉。

是的，血族生氣了，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

橘貓知道，往常不管血族怎麽發脾氣，只要自己打滾歪頭蹭褲腿三連發，最多三分鐘，對方就能恢複原樣，繳械投降。

可是今天橘貓主動投懷送抱，舔掉血族臉上都奶油，血族的臉仍像面具一樣。唯有兩只湖藍色的眼睛凍成了冰，片刻不停地跟着橘貓。

沒辦法，橘貓只得乖乖地爬上血族的後背，扭動身軀，企圖蹭幹淨血族身上的奶油。可是血族更快一步，擡手落臂，橘貓在空中被掄了半圈，最後像只包包一樣，被血族夾在手臂間。

“抓緊我。”橘貓聽到血族毫無感情地說。

什麽？橘貓不解。不過，血族的臂力他一清二楚，這個姿勢，遲早要堅持不住。

“三、二、一……”

還沒擺好姿勢，橘貓就覺得天旋地轉，涼飕飕的風撲面而來，刺得它想掉眼淚。安靜的空氣越來越吵雜、越來越響，然後在一瞬之間，趨于寧靜。

橘貓悄咪咪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血族的車裏。

血族真的氣壞了！

往常他甚至不肯橘貓從門口走到車上，必須親自抱着——萬一肉球弄髒座位怎麽辦？可是現在，他發絲上的奶油全粘在皮質的座位上。可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似乎只想快快到家，到沒有人的地方。

橘貓本來打算調侃幾句，見這架勢，連忙閉嘴閉眼，乖巧地在副駕位置裝睡。

可能天氣太好陽光太暖，也可能橘貓真的累了，閉眼沒多久，車內廣播在它耳邊就變得像天外之音，面前血族的面貌也漸漸模糊……

醒過來時，橘貓發覺自己又以同樣的方式晃來晃去，只不過，這回晃動的地點轉移到了血族的家。

血族挎着自己，一路脫，從門口脫到浴室，頭頂甜膩的奶香味，身上一幹二淨。

橘貓色心大起，忙不疊地湊上去，但剛過半秒，它就意識到大事不好。

這裏是浴室，是洗澡的地方，浴缸裏是滿滿的水。

橘貓最讨厭的運動，就是洗澡！

不要！橘貓反應過來，又開始吱哇亂叫，大幅擺動身體。

雖然這段時間血族天天以各種方式帶着它移動，可是手臂的力量仍然無法與橘貓日漸顯著的體重相抗衡，加之今天血族幾乎用光了手舉橘貓的份，開始體力不支。但他不願放棄，不願妥協，不願在和橘貓的鬥争中認輸。

浴室本來就是氣場特殊的地方，一人一貓扭打在一起，必然會向浴缸靠近。

橘貓瞪着血族，心想，你的小腿貼住浴缸邊邊了吧！還不快投降，小心掉進去！

血族當然聽不懂它的心聲，執拗地跟它作對，身體的傾斜程度卻愈發加劇……

“不要！別！你這樣……”

噗咚。

一人一貓，無比狼狽地滑進浴缸中。

熱血上頭的血族，終于變得安靜。混合了熱水的奶油順着他的頭發一縷縷向下滑，橘貓看了，覺得怪惡心的。它勉為其難，深吸了一口氣，憋進浴缸滾了兩圈，感覺全身毛皮差不多濕透，才探出頭。

結果它直接撞上血族的雙眼，吓了一跳。

他想幹什麽？！吃掉我？！橘貓轉念一想，他當然要吃掉自己。

血族張開血盆大口。橘貓任命地閉上眼睛。

也好，能幹幹淨淨地走。

“我只是希望你在家等等我。”

不是尖厲的疼痛，橘貓等來的是血族的輕言細語。它悄咪咪睜開眼睛，發現血族不再像剛才那樣張牙舞爪，而是表情十分沒落。

“可是你說去上班，明明不是。”橘貓心也軟，肚子裏憋着好多委屈。

“我如果告訴你，我去站前甜品鋪子做蛋糕，你肯定不肯乖乖待在家裏，對不對？”

“那是肯定。”

脫口而出，橘貓就後悔了。血族的臉閃過“果然是”的表情。

“如果告訴了你，驚喜就沒了……蛋糕是給你準備的。”血族探出胳膊，順手從防滑墊下翻出張傳單。

“寶貝和主人都能享用的美食！”“犒勞你的愛寵！”

橘貓難以置信，張大了嘴。

“你平時你那麽粘我，可是我要上班。我猜你自己在家很寂寞。”

不不不明明是你粘我。

“在你到來前，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中一個人，平時也是一個人。結果你出現了，在一年中我最害怕的節日出現了。”

橘貓擡起頭，湖水般的雙眼安靜地與血族對視。它靠近血族，翹起前爪，血族很有默契地放下手，與它棉花糖般的肉球貼在一起。

“新鮮的肉體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可是你又肥又懶，我根本沒法下嘴。”

橘貓努力劃幾下，劃進血族手臂可以包裹的範圍。

“才不是說你很暖和，我怕冷，我接受和你生活在一起，就此放棄了拿你做儲備糧的想法，絕對沒有，我也絕對沒有把你當寵物養的意思，更沒有覺得你比寵物更重要，真的沒有，一點沒有，肯定沒有。”

好好好都是你說了算。橘貓想。

“你從我身邊跑走過，我不知道作為主人……啊不對，朋友……不不不更不是，狩獵者，對，你的狩獵者，算不算合格。我只是聽說，據說新鮮又開心的肉體最好吃，我才希望給你個驚喜。”

像是用盡了畢生的氣力，血族長嘆一口氣，爬出浴缸裹上浴袍，沖門外走。

“先別走！你稍微等一下！”眼見血族就要關上浴室門，橘貓大喊，“李肖恩，你等等！”

橘貓頭一次連名帶姓稱呼血族。血族不得不停下腳步，重新面對它。

橘貓跑出浴缸，熟練地順着血族的浴袍往上爬，爬上血族的肩膀。血族好像明白它要做什麽一樣，收攏手腕，最後停在血族面前。

趁血族不注意時，橘貓突然竄動，對準血族雙唇，印下毛茸茸的吻。

血族毫不防備，後退了幾步。只聽“咚”地一聲巨響，橘色地輕煙隔住他和橘貓的身體。

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在煙幕的另一側，可愛的、可憐的、更會裝可愛裝可憐的橘貓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是——

活生生的人。

準确地說，那個走路都不利索時就開始粘着血族要糖的人崽，戳在血族面前。

“喵！意不意外，驚……喵驚……喜！”橘貓，不對，人崽，努力撐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