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一遍,兩遍。
報告上還是他方才看到的數字。
孟教授的手在顫抖。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報告上的數據,手上用力到青筋爆出。
就像是飛飛那剛換上适應不良的手臂,顫抖到讓人懷疑他的雙手是不是脫離了核心模塊的控制。
孟教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反反複複着了魔一樣翻來覆去地念着每一項數據,像是要把這份報告翻爛一般。
“您沒事吧?”年輕的研究員擔心問道。
“沒……”孟教授喃喃,眨眨瞪得太久酸澀發紅的眼睛,如夢方醒。
那些報告裏的數字,終于和一個他想了太久太久,而不敢去猜測的猜測聯系在了一起。
因為情緒不穩,孟教授猛然站起的動作趔趄一下,扶住了椅背才沒有跌倒。
“樣、樣本呢?樣本放哪裏了?!”
孟教授揪住研究員嘶聲詢問,不等他回答已經三步并作兩步往實驗室走,健步如飛半點不見剛才走兩步歇一歇的老态。
研究員被他吓了一跳,趕緊小跑着跟上去,“教授,這邊、往這邊!您慢點!”
他嘴裏叫着,小心地伸手虛扶住孟教授的手臂,生怕這位研究所的泰山北鬥一個激動摔出個好歹。
“嗨呀你別拉我!”孟教授嫌小年輕走得慢,一把甩開研究員礙手礙腳的攙扶,要不是腿腳不允許只怕是已經在星艦裏飛奔起來。
飛飛實在看不下去,伸手撈住孟教授往腋下一夾,扭頭沖着研究員道:“帶路。”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就往外跑,就算你年輕的時候開得了星船上得了機甲,現在這個歲數能不能對自己的身體素質有點逼數。
要是沒走穩啪叽摔地上,磕青了一塊他都得被羅爾斯恩拎着臭罵一通。
——說得就像這麽夾着人在星艦裏狂奔就不會被罵一樣。
孟教授叫飛飛的機械手臂硌得反胃,但更大的興奮讓他根本無暇顧忌于此,完全無法感受身體此刻的不适。
“快點!快一點!”他連聲催促,仿佛慢了一步就會錯過什麽一樣。
但從暗湧漩渦中打撈的樣本又沒長腿,依然好好地待在隔離試管裏。
倒是他如此出場吓到了實驗室裏正在工作的其他幾個研究員。
孟教授渾然不覺,只顧着趴在桌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隔離試管中的樣本。
他的雙手還在不可控制地顫抖,讓他連碰一下試管都不敢。
他只能讓研究員操作再進行一次成分分析,等待的幾秒幾乎如幾個世紀般漫長。
他期待這個希望是真的,又害怕這只是機器誤差的空歡喜一場。
矛盾的情緒讓他在實驗室裏轉着圈磨地板,眼裏滿是透着焦灼不安的水光。
【滴——】
機器吐出了一份和上一份一模一樣的分析報告。
這份報告甚至告訴他,這片葉子在真空中不超過兩個月,在此之前它都應當沐浴着陽光雨露,好好生長在某個星球某塊土地的某棵樹上。
孟教授下意識想要再做一次……再做一次,似乎只有這樣反反複複,才能證明他不是活在一場幻夢裏。
隔離試管中的小小葉片讓人懷疑搜尋者們是如何在複雜的宇宙環境中發現它的,青翠欲滴的綠色是剛從空間窗中脫離的顏色。
……
也是孟教授眼中這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
那些報告上冷冰冰的數字,構成了這樣的顏色。
濃郁的,鮮活的,充滿希望的,比星際中最美麗的寶石還是绮麗一千倍一萬倍,如同會呼吸會說話的精靈一般的顏色。
是、
是地球的顏色。
那顏色刺眼到紮進孟教授的眼睛裏,讓他趴在那裏看着看着,忽然就孩子一樣嗚嗚地哭出了聲。
“找到了…我找到了……”
眼淚順着他臉上的皺紋流到臉頰上脖子上,他抓住身邊研究員的手,用力得研究員覺得手腕發疼。
研究員發出不解的聲音。
他老成持重的導師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臉上呈現過分激動的空茫神情。
實驗室裏的幾個研究員們面面相觑,聽着孟教授“找到了”“找到了”地一遍遍重複,某個…某個猜測在他們的心裏悄悄冒了頭。
是地——
一個人張嘴,還不等出聲又被同伴撲上去捂住了嘴。
他們的神情激動又忐忑,想要開口詢問,又生怕一開口,就戳破了這薄薄的希望。
沉默在實驗室裏蔓延。
又有躁動與不安萌芽。
孟教授如此哭了好一會,才打着嗝擦了擦臉,勉強恢複自己老成持重的形象。
“我們……”他一開口,又險些哽咽,趕緊低頭抹了把眼睛,“我們找到了……”
無需再多說什麽,誰都知道他沒有說下去的話。
哪怕找到的只是一片破碎的葉片,一縷鏡花水月般的殘影,也是他們時隔千年,再一次與母星相連的證明。
一片寂靜。
研究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的是一張信息量過載而無法做出反應的臉。
找、找到了?
什麽找到了?
為什麽答案呼之欲出,又哽在喉頭發不出聲音?
為什麽應當喜悅的時候卻笑不出來,身體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世界在此刻颠倒混亂一片模糊,他們只能聽見自己含混破碎的聲音。
哭,還是笑,還是說話呓語無意識地呢喃,碎片化的意識裏無法分辨。
飛飛向後退了一步,撥通了緊急通話。
羅爾斯恩秒接:“在。”
“老大……”飛飛又向後退,在研究員們的鬼哭狼嚎中面如菜色,“你得回來一趟……”
“?”
“雖然我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我覺得出大事了。”
————————————————
被通知到找弟弟任務最新進展的希法,承認自己驚得差點揪掉翅膀上的飛羽。
他只是找個弟弟……怎麽弟弟沒找着,先找着地球了?
母星建在的希法與光屏裏的羅爾斯恩大眼瞪小眼,背景是歡天喜地氣氛歡騰如過年的星艦。
“他們已經慶祝三天了。”羅爾斯恩真的完全無法理解人類種的地球狂熱,他揉着額角精神不振,“消息現在還在對外封鎖中,不過他們已經上報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到死活攔着就差強行監禁,孟教授就能帶頭當場跳空間窗。
也不想想自己多大的年紀。
希法頭疼地揉揉額角,無法理解自己找個弟弟怎麽找出這麽多事來。
“算了,也不能說是壞事……”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盡量讓局勢往有利于自己的一邊發展,“我會盡量争取項目贊助的主動權,你那邊注意警惕…我派人過去吧,星盜的鼻子比嗅獸還靈。”
空間窗的另一邊是地球,意味着數之不盡的財富,星盜們絕不會錯過這個。
但是也不能說這是壞事。
疑似發現地球的消息意味着全星際的人類種會不惜一切代價打開這個空間窗,誰敢使絆子分分鐘讓他知道人類種上位靠的不是真善美。
這可比希法私人贊助研究怎麽從空間窗另一邊把弟弟撈回來成功率高得多,他要做的就是掏錢掏錢在贊助中占據一定話語權,好讓人類種在地球狂熱之餘能幫他找弟弟。
最起碼不打擾他找弟弟。
……
難度堪稱地獄。
畢竟人類種在地球相關的事件上極端抱團排外根本不願意帶別人玩。
而他,一個羽系獸種。
希法壓力山大腦殼疼,沒留神就薅了一根飛羽下來。
————————————————
星際政府再沒有比這次反應更快的了。
除了那片葉子,空-1284號空間窗區域陸續又發現了數個來自地球的樣本——一根小樹枝,一片花瓣,他們甚至從暗湧漩渦裏打撈出半邊帶磷粉,疑似記載中蝴蝶的殘骸。
雖然消息還對公衆封鎖着,但知道消息的人類種高層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動了起來。
什麽政敵對手死對頭全部暫時握手言和,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要不是為了保密不少人都想當場星艦往空間窗開。
地球!
那是地球!
他們要回家了!
誰還管你們那些破事!
暗流湧動的反常氣息倒叫不少嗅覺敏銳的外圍人士察覺到山雨欲來的前兆,只是想破腦袋也沒能想到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那些人類種大佬們抛開私怨站在一條戰線上。
總不能是又要來一次星際大戰,人類種終于下定決心要統治宇宙了吧。
——當然不是。
雖然羅爾斯恩看着人類種大部隊壓上的陣容,覺得也差不多了。
他對于普通接個任務結果找到了他們星際搜尋者的夢幻目标地球也很驚訝,可說實話空間窗的前期探索用不了多少人,連戰艦編隊都出動會不會有點太過誇張……
羅爾斯恩心裏超小聲逼逼。
在人類種九成九的地球回歸項目組裏,他一個蟲種腹诽都不敢高聲。
愈發龐大的研究團隊裏充斥着緊繃喜悅又急迫的情緒,在确定空間窗初步穩定不會突然消失後,他們敲定下了前期探索方案。
這些精英研究員們晝夜不休輪番趕工,不到半個月就拿出了數十個讓機械種都嘆為觀止的精密探測儀。
探測儀裝載有定位裝置錄音錄像裝置,全部由目前硬度最高又難以自然分解的凱斯金屬制作,已經設置好了多條航路,目的地都是空間窗的正中心——也就是空間折疊點。
運氣好的話會有那麽一到兩個探測儀順利穿過空間窗抵達另一邊的地球,平安降落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然後依靠內部裝載的發信裝置向他們發送回來自母星的信號。
發信裝置采用星際最前沿技術,能夠覆蓋整片星域超過十個星系,信號接收器遍布全星際九成以上的星網供應商,最終連接到位于他們這邊的總接收器上。
當然,對外他們聲稱這是個關于星網傳遞信號的調研項目。
承載着研究員們無限希望的探測儀沿着計算中最安全的幾條航路飛向黑洞洞的空間窗,受空間窗幹擾探測儀的信號忽遠忽近忽強忽弱難以測定,而後又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茫茫星海。
像是被空間窗所吞噬,沒有留下半分他們能接收到的信號。
失敗了……
還是成功了?
黑洞洞的空間窗沒有給他們回應,空蕩蕩沒有半分信號的接收器像是出了故障。
一天。
兩天。
三天。
希法安定地給弟弟喜歡的直播刷星艦,并不意外研究團隊的一籌莫展。
要是空間窗那麽好搞,怎麽養得活那一票宇宙學家。
希法梳着羽毛,看着直播裏玉英裹着毯子和大毛一起吃暖鍋。
小棚子裏點上火堆,架上一個大大的陶鍋,鍋裏煮着蔬菜肉幹和玉米餅子,熱氣騰騰熏得四面透風的小棚子也沒有半分寒意。
玉英一邊吃一邊跟觀衆絮叨他可能要接個代言的事情,又給懷裏的大毛塞了口蔬菜。
大毛乖萌萌狀張開小尖嘴,吧嗒吧嗒吃得香。
氣氛和諧,其樂融融。
然後就有東西砸了下來。
砸穿了棚子,砸進了玉英香氣四溢的暖鍋裏。
湯水橫流,鍋碗狼藉。
彈幕的一片哀嚎聲中,希法難得毫無形象地大張着嘴,翅膀上又一根慘遭毒手的飛羽飄落。
那個,他要是還沒瞎的話……
掉下來的這玩意……
不就是研究員們發射出去的地球探測儀?
上面還有他們家公司贊助打上的logo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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