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個故事
蘇以故喜歡夜裏出行,只有在夜裏,他才能在河邊見到弟弟。
這些日子有幾個道修來添亂,其中一個似曾相識,蘇以故苦思了幾日,卻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他也不會在乎這些,不管是不是有人來,他都不想讓弟弟失望。道修未必能抓到他,但是一旦弟弟灰心喪氣,說不定就不再留下來了。
今夜弟弟沒有出現,他靜悄悄地向着天成寺而去。
陰風吹動樹上的枝葉,石頭下壓着的紙片嘩嘩作響,就算是盛夏也叫人覺得陰冷寒涼。蘇以故低頭望了片刻,心中已經有了數,這次該死的人,還是個城裏惡名昭彰的富家子。
蘇以故沿着河邊緩緩而行,夜近四更,所有的人都已經安睡,可以去殺人了。
這富家子住在城南,這時候摟着兩個女子打着鼾,如同死豬。蘇以故把他的魂魄勾出來,殺得輕而易舉。那魂魄叫得像被刀子割似的,引不起人半點同情,蘇以故沒有理會他,冷冰冰地看着他向城中的拱橋飄蕩而去。
突然之間,安靜的街上有了聲音,一個男子輕聲叫道:“誰?”
蘇以故頓時心驚,連忙側身躲在一條黑暗的小巷裏。
“就在附近,有個魂魄剛死,慘叫着向那黑色壇子去了。”那男子跟身邊的人說着話,路過小巷時突然間停下來,往裏面靜靜地望着。
蘇以故心思紊亂地閉上眼。
“怎麽了?”另外那男人的聲音低沉些,冷靜得有些事不關己。
“沒事,我聽錯了,走吧。”
蘇以故等那兩人走遠了,這才輕籲一口氣,從暗沉沉的小巷子裏走出來。這天月明星稀,入暮時又剛下了一場小雨,青石地面也是濕的。遠處那慘叫聲還在繼續,悠悠蕩蕩地飄過來,想必剛才那兩人又追過去了。
蘇以故散步似的朝着河邊而去。再去看一次吧,說不定弟弟已經在了呢。
這地方離護城河邊的那塊石頭不遠,蘇以故不多時就飛了過來,月色清明,遠遠地一個瘦弱的身影抱膝坐着,身上還是穿了那套淺灰衣服。他的心頭微動,像怕驚吓了那少年似的,緩步走過去。
突然之間,身後傳來疾速的風聲,有人低喊:“宮主,就是他,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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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以故的臉色驟然蒼白,猛然間回頭望過去,只見四個人自背後極為迅速地飛了過來,最前面的那人長得極其俊逸,白色裏衫,黑色外衫,正是自己覺得似曾相識的那個。
蘇以故的臉色陰沉,不管不顧地朝着前面飛過去,心急如焚。身後的風聲逐漸逼近,蘇以故慌得全身冒汗,呼吸急促難以控制。完蛋了,馬上就要被他們追上了,蘇以故幾乎可以聽到風聲就在背後幾尺之處!
就在這時,他猛然間停下來,清清楚楚地看着一個人從自己的身體穿過。
不錯,他沒有動,卻有個墨綠衣服的男人穿過他的身體,朝着前方疾馳過去。
蘇以故呆若木雞地站着,只見那四人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似的,将河邊坐着的灰衣少年圍住。灰衣少年想逃卻逃不了,像只被困住的野獸,站起來目光陰冷地看着那四人。
石敲聲先開了口:“你是蘇以故的弟弟蘇以汀,是不是?”
蘇以故咬着牙沖上去:“別碰他,有事過來找我,聽到沒有!我在這裏,我才是你們要找的魂修,別欺負他!”
關靈道猛然間回頭,目光卻對不上蘇以故的,只是空洞地向身後望。計青岩回頭掃了一眼,幹淨的青石街道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
“有魂魄在這裏?”他問。
“對,有人在這裏,很生氣,聽不太清楚說了些什麽。”魂魄的聲音其實很難聽清,尤其是有情緒的時候,引得關靈道心裏難受,更難分辨。
那灰衣少年的臉色頓時有些蒼白,也向着關靈道的身後焦急看着:“我哥在這裏?”
計青岩垂眸掃一眼地上插着的三炷香,已經燒了大半,地面上短短的只剩下寸許,周圍的青石上蒙上一層薄薄的煙灰。
這少年用的是驅魂術,驅使熟悉的魂魄來為他殺人,再将新死的魂魄收進黑色壇子裏。
他剛才的這句話再加上施展魂術常用的青煙,難再狡辯,等同招供。
蘇以汀又着急地問:“我哥在這裏?”
他單看面孔比十六七歲要大些,偏有張顯得人年紀小的臉,又挽了個少年的發髻,因此也難說年齡有多大。
關靈道側耳傾聽,身邊那魂魄不斷地飛來走去,四周刮起一陣狂亂的冷風。他點了點頭道:“不錯,在這裏。”
地上的香幾乎要燒完了,蘇以汀眼圈泛紅,從腰間摘下來一個黑色的木制盒子,小心地打開。
“進來吧,哥。”
話剛說完,地上的香燃盡了最後一點,四周半點動靜也沒有了。
蘇以汀把那黑木盒子關好,重新抱着膝蓋坐下來,無動于衷地說:“不是要殺我麽,動手吧。”
他坦誠地如此幹脆,也半點沒有抗争的意思,倒是讓大家都不太好受。計青岩側身坐了下來沒出聲,關靈道見沒人開口,心想反正自己在他們眼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用吓人的臉色逼問道:“你哥不是六年前因為修煉魂術,被人殺死了麽,為什麽魂魄還在?”
宋顧追也淡淡發問:“這黑色盒子是紫檀宮所制,只有斬魂士才有的,你怎麽會有?”
計青岩身上也有黑木盒子,正是當年去中原時紫檀宮所贈,這稀罕之物是殺了魂修後收魂所用,功用特別,也根本沒有地方買。
關靈道心想:我不開口,你也不開口,我問了他還沒回答呢,你就又問了,如此一來他還能記得我的問題?
果然那灰衣少年冷淡地笑了笑:“你以為斬魂士是殺不死的麽?”
關靈道的胸口發悶,果不其然,少年把他的問題忘了。
“你殺了哪個斬魂士?”這是石敲聲的聲音。近些年來死的斬魂士只有四個,其中倒有三個不知道是被什麽人殺的,随計青岩出行果然有好處,回去又能編錄新的東西進去了。
灰衣少年沒有回答石敲聲的問話,反而望向關靈道:“你能聽魂?” 他等了片刻,見關靈道不出聲也不搭理他,低下頭來又一聲不吭地望着湖面。
誰也不想回答誰的問題,再問下去也沒什麽意義,已經是到了盡頭了。
“臨死前想說什麽?” 計青岩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終于冷淡地開了口。
蘇以汀咬了咬牙:“我死後,把我跟哥哥的魂魄放在一起。” 他把手中的黑木盒子攤開,望着計青岩堅定道:“把我跟哥哥的魂魄放在一起,我就告訴你們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有什麽難猜的?” 關靈道不在意地說,“當年你哥哥修煉魂術被人發現,于是讓人殺了,魂魄收在黑木盒子裏。後來這斬魂士不知為何死了,或許是你殺的,或許是別人殺的,你便偷着把這黑木盒子據為己有。你哥哥當年想必留下了什麽魂修術法,你這幾年來偷偷摸摸地修習,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人,以至于能夠煉制魂器了也無人發覺。”
宋顧追垂下雙眸不說話。他向來喜歡安靜內斂的人,石敲聲就不必說了,就連宋仲賢都比這關靈道要好不知道多少。他不懂計青岩究竟看中他什麽地方,當時連一個字都不想跟莫仲賢多說,為什麽獨獨對關靈道好這麽多?
關靈道就像是椅背上的一根刺,如果別人都把他當成刺,或者平時見不着面,他倒覺得沒什麽了。如今擡頭不見低頭見,這根刺便像是插在他的手背上,到哪裏都覺得難受。
“我們都猜到了,這本就不是多難猜的事。” 宋顧追說話時從來都是沉穩內斂,就算諷刺指責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麽情緒,雲淡風輕的。
關靈道在心底搖了搖頭,宋執事就是不喜歡他,那他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會讓他看不順眼。他不就是解釋了一下麽,這就又得罪他了?他既然也猜到了,又怎麽什麽都不說?他倒犯不着為了宋顧追這個無關緊要的人物改變自己,反正還有計青岩在呢,計青岩沒厭煩他就好。
蘇以汀攥着那黑木盒子:“反正我死了之後,魂魄要給你們收走,不過就是收在這黑木盒子裏,讓我跟我哥見個面待一會兒,根本不多花你們的功夫。”
計青岩沉思片刻,點了點頭。
石敲聲問道:“你殺的斬魂士是誰,怎麽殺的?既然已經偷偷摸摸修煉了這麽久,又沒有被人發現,最近為什麽要犯險殺人?”
蘇以汀摸着那黑木盒子的一角,沉默許久,終于開了口。
當年斬魂士把兄長殺了,魂魄收進這盒子裏就走了,蘇以汀追着那斬魂士跑出去,可惜身上半點修為也沒有,追了很久也找不到人。夜裏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時,想不到卻見到那斬魂士躺在地上,已經被人殺死。
蘇以汀當時想也沒想,地上的屍體留下來不管,只把那黑木盒子偷走了。
“我明知道我哥的魂魄就在裏面,卻就是不敢打開,也不敢輕舉妄動,更不知道魂魄在裏面能夠待多久。” 蘇以汀蒼白的臉色泛起笑意,“其實我當年就想修習魂術了,哥哥死後,我便在外游蕩,走到哪裏殺到哪裏。”
“為什麽要練驅魂術,非要驅使你哥的魂魄殺人?” 石敲聲隐隐猜到了什麽,臉上三分不解,七分感傷, “難道就是為了想知道你哥究竟還在不在?”
蘇以汀點了點頭,站起來正色道:“殺了我吧。”
整日裏摸着那黑色的盒子,心神不定,卻永遠也不清楚蘇以故是不是還在,直到近日來修為漸深,用驅魂術将哥哥的魂魄從黑木盒子裏引出來,他才有了點期待。他白天叫小叫花子把寫了名字的紙片放在神像前,不到三日,那人一定會死。
只有這樣,他才知道哥哥還在。
不是哥哥,不會辨識出他的字跡。不是哥哥,不會為了他殺人。
這在外人看來殘忍至極的事,連死十幾條人命,荒誕詭異,竟然是為了這麽個簡單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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